看到李順入座，撫琴青年自我介紹道：“我名公子器，說起來和你也有些淵源。你可以稱我為公子師兄，也可以叫我六師兄。”

李順聞言一愕，仔細地打量了公子器一番后，不無驚訝地說道：“說來慚愧，我和公子柔每次相見，都要爭個長短，做些慪氣之事。每次我都會搬出我兩位德才兼備的兄長，欺你們公子氏后繼無男兒。但是公子柔，每次都告訴我她有一兄長，名為公子器，風華絕代，一人蓋過我兩位兄長。只是，我到南越數次，卻從沒有見過她那位兄長，也不知道她那位兄長身在何方，對她的回應總是抱以蔑笑。今日一見，方知自己的確是坐井觀天，未曾想到公子師兄居然坐陣瓊樓，實在是不勝惶恐。”

南唐南越同日建國，南唐王族李氏，而南越王族則是公子氏。

公子本不是姓，而是南越開國君主之名，姓公名子，本是大周門閥嶺南公氏的嫡系子孫。

昔年公子在家族奪權中失利被追殺，不得以追隨李念蒼一起反出大周，后來得到了七宗之一守一觀的支持，得以建立南越國。

成為一國之君后，公子不愿再以公姓立世，立公子姓為子孫后代之姓。

南唐南越素有淵源，可謂是同氣連枝，疆域又是臨近，兩國國都不過相距數百里，王族之間往來頻繁。

十歲后，李順跟隨父親出訪過南越數次，對南越王室成員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惟獨對世子公子器是一無所知，只聽南越公主公子柔說過她兄長愛琴如癡，少小出游尋各地大家學琴，鮮少歸家。

不曾想到，今日踏入瓊樓，見到的第一人居然是素有聞名，卻一直不放在心上的公子器，李順自然是有些驚詫。

公子器笑了笑，說道：“你兩位兄長，一不動如山，一急掠如火，一治世，一安邦，相輔相成，我一人自然是比不過他們二位的。但若是分開來，我自信他們誰都不如我。如今，再有你一人，相比較起來，我公子氏的確是門丁零落。”

李順連忙擺了擺手，說道：“那不過是我年幼不懂事的妄語，還請師兄不要放在心上。”

“無妨”，公子器笑道：“既定事實，無需多做辯解，是為是，否為否，承認現實，方能力求改變。我看小師弟狀態不佳，有些閑事就他日再說，還是先送小師弟上瓊樓才是。不過，我今日坐在此地，小師弟應是知道為何吧？”

李順點點頭，說道：“自然是為了考驗我。”

“嗯”，公子器一撥弦，頓起雀鳴花開之聲，問道：“何為音？”

想起剛才一路聞音入瓊樓的經歷，李順正色說道：“起于器，升華于情，落于無心，止于無意。”

“善”，公子器再一撥弦，鳳鳴九天之聲嘹亮而起，回蕩于瓊樓中余音裊裊，問道：“何為不惑？”

修士五境，不惑、天健、蓮華、大圓滿和歸宗，不惑正是第一境。

不惑，取自儒家“知者不惑”，意為正心明理。

不惑者，懂己所欲，懂己所求，是所謂知己。

唯知己者，方能以本真入道。唯知己者，才能知彼，窺測煌煌天道。

老常途中教訓，猶在耳邊。

此刻聽到公子器問不惑為何意，李順本想將老常所說之言說出，但又覺得既然是考驗，定然不是照本宣科就能獲得認同的。

思索了片刻，李順答道：“下里巴人，通俗易懂，人人聽而能和。陽春白雪，高雅素潔，非知音者不能識。不惑者，可陽春白雪，也可下里巴人，可高山流水，也可市井小巷。”

公子器不可置否地一笑，問道：“那你可覺得自己知音？”

李順搖了搖頭，說道：“我聽琴聲，全憑一己情感。合情便可知音，不合情，那自然是聽之索然乏味。”

公子器再問：“何為不惑？”

李順恍然大悟，說道：“恪守本心，是為不惑。”

“然”，公子器點頭笑道：“曲為死物，彈者和聽者才是活物。一千人心中有一千首不同的下里巴人，也有一千首不同的陽春白雪。縱使不諳樂道的人，聽那陽春白雪，也能聽出自己的意味。知者不惑，非無所不知者才能不惑，而是有智慧者才能不惑。智慧，源于思。思，源于心。恪守本心，方能領悟自己的道。歸宗之后萬法歸一，歸宗之前道法萬千。佛道儒武四宗沿襲千年，其道也是千變萬化，成佛、成仙、成圣、成尊者各有各的道，從來都不是循著一條死路向前的。終點都是那一個，但路有無數條。走自己的本心之道，開辟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才是‘修’之一字的本意。夫子為何能無敵于天下，便是因為夫子之心，無人能敵。”

“師弟，你已經過關了，可上二層樓。”公子器雙指連彈，琴聲淙淙如細水長流，像是在為李順送行。

李順起身，對著公子器作了作揖，說道：“公子師兄琴音之高，我聞所未聞。但我心中也有一片天，所以多多少少能聽出些其中情感，也不知是對還是錯。有些話，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公子器笑道：“但說無妨。”

李順說道：“公子柔和你我一樣，心中也有一片天，氣吞萬里，不遜男兒。而且公子柔之才，連我父親也是夸贊不已，嘆她不在我兩位兄長之下，我相信父親看人的眼光。這天下，雖不是女子的天下，但未嘗不能出一代女尊。公子師兄琴音中，有些無奈的悲涼。我枉猜是因為公子師兄身體不佳，怕日后無法無力為江山社稷出力，才會有此悲涼。我李順雖無德無能，說出來的話，多半都被人認為是信口雌黃。但我還是要對師兄說一句，有公子柔在，大廈不會傾頹，南越江山定然還會在公子氏手中。更何況守一觀一向只認公子氏，公子師兄的擔憂有些多慮了。多慮傷身，公子師兄身體既然不佳，不妨想開些。鳳可翔九天，但也要愛惜羽毛才是。無羽，就算志在九天，也是枉然。”

“大善！”公子器聞言拍手笑道：“十年風塵路，十年瓊樓死關，聽了無數天下曲，不及小師弟一言。師弟能讓夫子開口請上瓊樓，果然是天下翹楚之才。既得小師弟如此一言，我自然也要回報小師弟才是。我孑然孤身，唯有一琴相伴，自然是無物可贈。我就和小師弟說說這樓上的幾位師兄姐吧，也好讓你過關順利一些。”

李順聞言頓時來了精神，連忙坐回蒲團之中，喜色道：“那就多謝公子師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