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是江南郡數一數二的大族，不過數一已是早些年之事。近些年來因為蘇城王氏的崛起，位于杭城的錢氏無論是在朝政勢力上，還是地方聲望上都只能屈居于第二。

縱使錢氏不愿意承認自己這江南郡第一門閥的位置已為王氏代替，但錢氏的衰落有目共睹。

如今的錢氏族長錢飛鵠本有一子錢飛鴻，生得風流倜儻不說，更是學富五車，少時才名便冠絕江南郡，儼然是一振興錢氏往日風采的絕佳苗子。

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錢飛鴻未到而立便蹊蹺身死，斷了錢氏崛起的希望，讓不過四十來歲的錢飛鵠絕望的一夜白頭。

可是兒子雖然死了，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總得有人支撐錢氏的門面，錢飛鵠縱使心中悲痛到近乎崩潰，也只能接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痛現實。

錢飛鴻身死之際，留有一四歲的兒子和一剛出生不久的女兒。父親是一方才斗，母親也是出生于江南郡的名門望族柳氏，雖然才學沒有橫溢如錢飛鴻，但也是慧名遠揚，頗受人尊崇。

有如此爹娘，生下來的孩子定然也是差不到哪去。錢飛鴻死后，錢飛鵠就將畢生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兩個孩子身上。

果不其然，這兩個孩子都是才貌雙全，可以說是近乎完美地遺傳了父母的優良血統。

只是，這世上僅有才貌并不足以成事，多少還需要那么一點運氣。

錢飛鴻就是缺了點運氣，才會沒有命去擔負起振興錢氏的重任。而他的兒子錢雀兒似乎也少了那么一點運氣，三考經綸院不中，如今已是第四年。

大家門閥，可不只有嫡系一支，不少旁支分支的族人對這族長之位虎視眈眈。

身為族長的錢飛鵠，因為獨子錢飛鴻的死，家中少了根頂梁柱，這族長之位也是坐得搖搖欲墜。

要不是他在朝中還有些勢力，怕是早已被人趕下臺。

若是族長之位旁落，那嫡系的地位也不保。

雖說錢飛鵠有三個兄弟，說起來都是嫡系。但是大家士族子子孫孫沿襲下去，未作族長的嫡系幾分支，難保幾年后會衰落成無人問津的旁支。

唯有坐定族長之位，并代代世襲下去的那一支，才得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嫡系。

嫡系地位鞏固，便是家道興旺。嫡系地位不保，那就難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外有王氏的威脅，內有分支旁支的窺覷，錢飛鵠肩上的壓力不可謂不重，但更重的還是錢雀兒。

作為錢飛鵠苦心培養的繼承人，錢雀兒身上背負的重擔，足以壓得他快要透不過氣來。

雖說少小也是小有才名，但要想讓族人承認自己錢氏少主的地位，還得拿出些真材實料來。其中最有說服力的，就是考入經綸院。

入了經綸院，就等于半只腳踏入了朝堂。錢氏雖是一方大族，但畢竟沒有清河崔氏和范陽盧氏那樣的氣象，在朝中為官的并不多。

若是能夠由經綸院入朝堂，那便是光耀門楣的一件大事，這少主之位多半是沒有人能夠動搖了。

只可惜，錢雀兒六歲熟讀四書五經，十四歲第一次參考經綸院，卻是三考不中。

從十四歲考到如今十八歲，本以為事不過三，第四次總該是能過了，卻不料還是名落孫山，未能出現在那紅榜之上，今日又得像往年一般坐船離開那一心想呆著的豐京城。

四考不中經綸院，錢雀兒的信心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滿肚子的絕望。

進不了經綸院，少主的地位就不保，想要維持身為嫡系的風光，就只能寄托于他的妹妹錢鶯兒。

但錢鶯兒畢竟是女流，雖然熟讀詩書，才華應是高過于他，更有樂魁盛名，卻是沒有能夠操持一家大業的能力。

更何況，錢鶯兒生性單純，要她入朝堂為官，振興家門，無異于是送她上不歸路，毀了一株潔白無瑕的玉蘭。

所以，就算錢鶯兒入了經綸院也做不得數，保不住他的少主地位。

那么剩下的唯有一條路，就是讓錢鶯兒嫁入諸如清河崔氏這樣的大家豪門，藉由豪門之力來鞏固。

錢鶯兒生來異于常人，樂魁之名，更是聞名大周，不知有多少大周男兒夢想著能娶她為妻。近些年，錢鶯兒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往來錢家提親的絡繹不絕，當中不乏大家豪門。

其中最有勢力的，當屬清河崔氏族長的幼子崔少卿。

崔少卿雖不是崔氏少主，但今年也是入了經綸院，以后定然是大富大貴之人，又算得上的現在的崔氏嫡系。

要是讓錢鶯兒嫁入崔家，比他自己考入經綸院，更能讓他這少主地位鞏固。

這世道就是如此勢力，人人都愿意給別人臉色，也是人人都愿意看別人臉色。

崔氏的臉色，錢氏沒有人消受的起。

但錢雀兒不愿意走這條路，他是錚錚男兒，豈能用自己妹妹的幸福為代價已換自己的榮華富貴？

就算換來了一世富貴，日后定然也是被人搓著脊梁骨過活，活著又有何意思？

堂堂男兒，未能庇佑家中女流，反靠女流來庇佑自己，當真是莫大的恥辱。

可今年又是不中，滿腔雄心壯志再次付諸東流，錢雀兒心中苦不堪言。

今年回杭城，不知道又要受多少族人的冷嘲熱諷，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苦心栽培自己的娘和爺爺以及對自己滿懷期望的妹妹，更不知道還有何臉面去見那位苦戀了數年，只求有朝一日考入經綸院就去上門提親的佳人。

那位佳人等自己等得太久，可今年自己又是不中，不知道她還會不會等下去。

錢雀兒越想心中越是悲憤，越是覺得無顏再活在這世上。

這朗朗白日看在他眼中，都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甲板上到處都是人，讓他覺得空氣是如此稀薄，稀薄到難以呼吸。

哀莫大于心死，錢雀兒的心涼透了。

“君不見云渡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滿心希望而來，一心絕望而歸，十三年寒窗不見成就，還有何顏面見苦心養育了十八載的娘，又有何顏面去見海誓山盟的她。”

滿心悲痛之下，錢雀兒不知覺把心中所想給輕聲念了出來。

“不如歸去吧。”心中如此想著，錢雀兒陡然起身，站上了船舷。

腳下是東去江水，滔滔不絕。

“投了這江，一切就都結束了。”錢雀兒閉目，傾斜了身形，投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