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三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天。
蟬兒們聒噪煩人地叫囂著,莫小茜緊了緊身上的男生校服,尺寸怎么掩飾都顯得有點大。她心想不要被媽媽看出什么異常才好。告別了掛著終點站牌子的車站,莫小茜再一次往那條陰暗的小巷子里走去。這次里面真的是空無一人,只是地上殘留著的黑色干涸血跡太過觸目驚心。莫小茜剛剛本就可以算是死里逃生,現在看到血腥的場面,心更是急促地跳。一邊半睜著眼睛,一邊心中默默保佑救她的那個男孩可以毫發無損。
穿過了那條潮濕晦澀的巷子,接下來的路可就光明多了。雨停了,是下午太陽正烈的時分,莫小茜熟門熟路地走到家門口。她掏出鑰匙,開門。
莫小茜本想上樓回房間換件衣服,媽媽興許并不在家里。
可當她上了樓,發現媽媽的房間門口有雙黑色的男式皮鞋。房門并沒有鎖緊,透過門縫依舊可以將室內的旖旎看得一清二楚。床邊散落著零零散散的衣服,床上是兩具交纏著的身體。
因為是初夏,所以沒有任何多余的遮蓋物。
莫小茜嘴巴微張,詫異地發不出任何聲音。抓緊書包背帶的手松了下來,書包哐當一下掉在了地上。房間里的兩個人這才聽到了動靜,停下了金錢與肉體的交易。
莫小茜這才反應過來,猛地往樓下跑去。
當然,一定也會跑出這個屋子。
床上的男人不悅地被打斷,罵出粗口:“你個死婊子,不是說今天你女兒去郊游,現在不會回來的嗎。不管,今天的錢我只給一半。”
莫芳華現在那還顧得上收費這一環節,她倉皇地滿地找衣服。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嗎?她的小茜,終于還是看到了她最齷齪的一幕。
莫芳華匆匆套上衣服,不管那個男人怎么罵著,她以最迅速的速度飛奔了出去。
小茜,你去了哪里?
莫芳華施著濃妝的臉,已花的不像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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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茜蹲在車站的后面,大大的站臺完全可以擋住她瘦小的身體。夏日熱烈的太陽統統被站臺擋住,所以莫小茜僅是蹲在一片黑色的陰影里。她真的不知道該去哪里了,閉上眼,就想起剛才那幕不堪入目的畫面。
這一天來得太快,她還沒有完全做好心理準備。在看到巷子里的那群流氓要挾她的那些照片時,莫小茜就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再深想。今天,媽媽終于用實際行動證實了她的猜想。
這個方向的終點站,只會有人下車,不會有人在此等候。
一批又一批的人也只是忙碌地路過,終是走散、走遠。
沒有人看到那個站臺后面的女孩子,她穿著大大的白色襯衫,紅色的格子短裙,白色的布鞋。由于跑得太快,短短的頭發亂得十分走形,右腳上的鞋帶松垮了,她也無意去系上。
可惜并沒有人發現她,不然,定會有人感到莫名的心疼。
莫小茜留著至于脖頸的短發,但一點也不清爽,因為她前額的劉海長得足以遮住眼睛。她低垂著頭,雙手環住膝蓋,任由額前的發絲上一滴一滴的汗液滴落下來。
每每她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就會思念起一個人。那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她的爸爸。莫小茜想了很多很多的如果。
如果爸爸在,媽媽就不會和別的叔叔睡覺了。如果爸爸在,我就不會被流氓欺負了。如果爸爸在,唐婕她們肯定也不敢把我關在小房間里、偷掉我的作業本、在我的書包里放假老鼠,還冤枉我偷東西。如果爸爸在,我就不會一個人回家。如果爸爸在……
每一句的假設條件都一樣,都是:如果爸爸在。
可惜,這是一個不成立的前提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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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漸漸黑了,路燈一盞接著一盞爭先恐后地亮起來。莫小茜覺得冷了,雙手更緊地環抱著自己。
這時,有個女人,穿著高跟鞋,一臉疲倦不堪的樣子。她終于找到了她的小茜,她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莫小茜不曾見過她掉淚。在她的眼里,媽媽一直都是堅強的。
當她們回到那幢偏僻的老房子時,里面的男人早就走了,床頭柜上甩著一百塊錢。鮮紅色的紙,像是在嘲笑什么。
莫芳華一直以來的貌似堅強這一刻完全塌方,脆弱在每一個罅隙里滋長。
是的,她一直以來的工作就是令人鄙視的**。她從小沒有父母,好不容易找了戶好人家嫁了,老公也對她疼愛有加。可當她懷孕才四個月的時候,老公開車載著他的父母回家,路上發生了很嚴重的車禍。當場車內的所有人全部喪命,無一幸免。你說她是造了什么孽,上天連一刻的幸福都要剝奪。就連她老公的尸體也隨著車子被燒成了灰燼,連個尸骨完整的墓碑都無法建造。當時的莫芳華摸著肚子,就毅然決定要讓孩子跟她姓,她不想讓孩子太早懂得父親的含義。但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過上優越的生活。
莫芳華顫栗了一下,倏地跪在莫小茜的面前。
“小茜,我知道媽媽不對,你原諒媽媽好嗎?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你的學費和生活費真的很難賺。小茜……原諒媽媽,好嗎?”莫芳華已經泣不成聲,完全低下了一個母親的尊嚴。
莫小茜的眼里也有少量的淚水流淌下來,順著臉頰一直到肩上。只是她臉上的其他部位一如既往地像機器人一樣一成不變。“媽,你起來。”莫小茜說著,雙腿也重重地跪了下去。
“媽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你才要這么糟蹋自己。我可以不要上那么好的學校,不,不對,我不上學也沒有關系。媽媽,你不要再做了好不好……”
母女倆就這么互相跪著。夏天的天氣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即變。窗外驟然下起了了傾盆大雨。理所應當的,轟隆一聲,一道駭人的閃電。屋子里的保險絲被燒壞,一瞬間燈的光亮無影無蹤。
莫小茜難以遏制地叫了出來,跪坐著撲到莫芳華的懷里,大喊著:“媽!我怕,我怕黑。”
莫芳華緊緊抱住顫抖著的莫小茜,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直到兩個人哭得筋疲力盡,莫芳華抱著莫小茜進了臥室,在她的那張床上,一起躺著。
“小茜,媽媽答應你,以后再也不做了。我們娘倆一起過平淡的苦日子。”莫芳華看著睡著的女兒,舒心地看著她孩子氣的睡顏。她終于等到被小茜發現的這一天了,再也不用戰戰兢兢的,反而一身的輕松。
窗外雷雨交加,屋子內,兩個人卻是少有的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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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會停歇不前,一直流瀉到了中考的那一天。
莫芳華早早地準備了豐盛的早餐,然后又急匆匆地趕著去上班。她現在有了份新的工作,僅是個工廠里的織工,日子過得越發清苦,但是她相信,她優秀的小茜不會讓她失望的。
莫小茜草草地解決掉了營養早餐,準備好一切考試要用的東西,興沖沖地在車站等車。
她沒有一點緊張和擔憂,這一刻,她是十分自信的。她開始在腦海里構建未來的藍圖,以年級第一的成績考進市里最好的高中,再用功三年,考上名牌大學,然后找份工作,養活為她付出了那么多的媽媽。
在考前復習那段時間,莫小茜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著文具,看看是否遺漏了什么。她的同桌李微有考前綜合癥,今天更是緊張得不得了。莫小茜對她傳紙條,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她其實心里知道,李微的成績并不出彩,頂多考上個五年制大專。沒辦法,這就是適者生存的社會。
李微在紙條上寫了兩個略微潦草的字:謝謝。
她的臉色還是一樣的慘白,看上去精神不是太好,莫小茜認為她是緊張過度了。
李微怯怯地拿出一張十塊錢,塞給了莫小茜:“小茜,你幫我去買塊巧克力好不好?考試前我都要吃塊巧克力的,今天忘記帶了。”
莫小茜對她笑了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恩,你等我。”
等莫小茜趕到學校的小賣部,買了塊小小的德芙巧克力回來,李微已經不在了。莫小茜只好把巧克力塞到她的課桌里,心想她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進考場的鈴聲打響了,莫小茜忙拿起文具趕往高中部的考場。她又拿起準考證確認了一下,考場是高二(A)班沒錯。突然覺得這個班級好耳熟,莫小茜想了一下,沒有想出來。她不再想,腳步沉穩地趕往高二(A)班。
她考試的課桌上刻著兩個字:加油。
她倍受鼓舞地看著它游刃有余地考完了所有的科目。試卷并不大難,這讓很多人都充滿信心,幻想著成績出來時的美好。
莫小茜利用這段時間的假期,在家里向媽媽學了幾道家常小菜。現在的莫芳華比以前更忙碌,早出晚歸,賺著實在太過微薄的工資。
一切虛無縹緲的美好有序地進行著,直到有一天,虛假一下子統統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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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尾巴,本該告別過去,揮灑另一程青春。
莫小茜從容不迫地連續重撥著查詢分數的的中考專線,直至無數次的占線過后,才終于迎來了女人機械的提示音。一切該有的順序結束后,一科科的成績滾滾而來,電話那頭冰冷又機械化的聲音一遍一遍地重復著,電話柄已經從莫小茜的手中滑落。此時的莫小茜已經蹲坐在地上,一反往常的平靜,用孩子最最真實的脆弱聲音,大聲哭了起來。
什么都結束了,之所以計劃趕不上變化,因為現實讓人太猝不及防。
莫小茜很久沒有哭得那么痛快,她小小的干瘦身子蜷縮在角落里,不停地對空白的空氣問著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我對過答案的,沒有錯很多才是,明明考得很好的。為什么?為什么除了語文還好,數學還可以,其他統統都不及格。
看吧,這就是生活,讓你毫無防備,把你逼到絕望的深淵。然后它在一旁麻木地笑,讓你徹底崩潰。看著你痛苦,它就會發出快活的笑聲。這就是生活,失望總大于驚喜,幾近吃人的生活。
莫小茜把自己關在了房間里很多天,這幾天她幾乎沒有吃一點東西,她的未來在一朝一夕之間,全部毀于一旦了。莫芳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作為家長,她當然有一絲懊惱,這么爛的成績,不是么?作為家長,看著孩子那么痛苦,又怎么不會于心不忍。莫芳華天天在下班后,沖著緊閉的房門一聲又一聲地勸。
直到拿畢業證書那一天,莫小茜把房門打開。她的房間散發出一種幾乎發霉的味道,有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莫小茜此刻的樣子與她那死氣沉沉的房間極為相配,她的短發雜亂無章地散著,不用低下頭,劉海也能輕易地擋住雙眼。她穿著黑色的T-shirt和黑色中褲,顯得人更是消瘦,像是一陣風就會把她吹倒。
莫小茜沒有吃早飯,簡單地梳洗后,她看著陰沉沉的天空,想拿起那把尤其磊留給她的天藍色雨傘。她拿起傘看了好久,還是決定把傘放回原處。
“媽,我去拿畢業證書。我一定會帶回來一個解釋,你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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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分別時,總是那么一句話:幾家歡喜幾家愁。
當然,其中不乏并不在意成績,而比較在意與相處了很久的同學分別的。她莫小茜沒這么偉大,很世故的是前者。莫小茜沒有徑直去班級,她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跑進了班主任辦公室。
莫小茜站在門口,小聲喊了句“報告”。她走進了窗明幾凈的辦公室,看到班主任正在整理即將發下來的畢業證書。她小聲隱忍地開口:“老師,我懷疑我的成績有問題,我要查詳細得分。”
班主任坐在轉椅上,轉過身來,臉色看上去像天一樣陰沉。她手里拿著一張莫小茜的成績條,上面的成績也同樣驚愕到她了。這個莫小茜,好歹她也親手教了她三年,她可是從來沒有考過年級第二的,怎么會突然考成這個樣子。班主任在椅子上,卻仍舊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著莫小茜:“莫小茜,成績擺在這里,已經不能再做任何更改,查有什么意義?你真讓老師失望,枉我還以為你鐵定去定了那所市里最好的高中。難道說……你平時都是作弊的?”
莫小茜實在想不到班主任會說出這么一堆羞辱她的話,她的臉怒得微微發紅。她撩開垂下來遮住眼睛的一縷頭發,露出那雙堅定的眼睛。語氣萬分篤定地說:“老師,我要查詳細的成績。”
班主任拗不過她的死纏爛打,只好登錄相關的查分網站,想讓莫小茜徹底死心。搞什么啊,她的獎金都泡湯了,年級第一竟然是隔壁班的李焉。她一直引以為傲的莫小茜,她那點破成績,估計連很差的高中都難以考上。
電腦屏幕很快地轉運,直到輸入一些東西后,顯示出莫小茜各科的各題得分。
莫小茜大口大口地喘氣,胸口不住地起伏。猜猜她看到了什么,屏幕上顯示所有的客觀題得分都是零分。
莫小茜怒氣沖沖地去了班級,她積了那么久那么沉重的怨氣,終于全部爆發出來。她猜到是誰了,她干巴巴的手緊緊扯著唐婕的花邊衣領:“唐婕,你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害我?”
唐婕心里不住地打顫,以前看到的莫小茜都是木偶人一樣地任由她們欺負,從來沒有看到她今天如此暴戾的樣子。
“莫小茜!你松開,誰害你了?你別發神經!”
莫小茜松開手,惡狠狠地瞪著唐婕:“你不要再裝了,我的客觀分全是零分,不是你搗的鬼嗎?”
唐婕驚慌的眼色褪了一大半,冷笑著:“這個啊,你怎么來問我,你怎么不去問你的好同桌?我可是親眼看到她在你出去買東西時,把你的2B鉛筆給換掉了。
莫小茜的怒意像被人用力地潑了一盆冰水,從怒火朝天到冷徹腳趾。莫小茜哀怨地看著那個座位上埋著頭的李微。李微的身子在發抖,她在哭:“小茜,對不起……”這句話夾雜著哭聲飄過莫小茜的耳朵里。
莫小茜發了瘋般大笑,然后飛奔出去。校門口,車站……
誰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我要回家,這里好可怕、好可怕……
天像是聽到了莫小茜瀕臨絕望的心聲,也哀憐地下起雨來,淋在她單薄的背上,她只覺得心里一陣一陣地發寒。十四個車站的路,她淋著雨,邊哭邊笑,一步一步走回家。
為什么?
李微發了最后一條短信給莫小茜。
小茜,對不起。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個姐姐叫李焉。爸爸媽媽離婚后,我跟著爸爸,她跟著媽媽。爸爸不許我回去看她們,姐姐也只能偷偷摸摸地跟我講話。媽媽和姐姐的日子過得很不好,姐姐成績很好,可每次都是年級第二。小茜,你知道的,年級第一可以免學費去市里最好的那所高中。所以……小茜,對不起,我知道自己很賤,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從今天開始,我會從你的世界里消失得很干凈。
莫小茜死死盯著手機屏幕,短信很長,分了好幾條才收到。她心里一片死灰。
你消失了,你逃避了,我呢?
半夜時分,莫芳華加班回到家。莫小茜站在門口等她,嘴里喃喃地說:“對不起,媽媽,我真的沒考好。”
說著,她就哭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砸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