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里，一方小小的出租屋里。

莫小茜趴在電腦桌前，呼呼地睡著了。電腦屏幕的對話框卻仍舊閃個不停。

——原來是這樣你才沒有上高中啊，那后來呢？為什么要離開？

喂，說話啊，后來呢？

moon，你不會睡覺了吧。

好吧，moon，晚安。

Zeus很無奈，這個可愛的網友，應該是累得睡著了吧。這個moon什么都愿意和自己說，特別是她那段令人悲憫的過去。但是她從來不愿提及她現在的個人資料，包括住址、手機號，甚至名字。她只告訴過她，她姓莫，所以網名才叫moon。哎，真是太過懂得自我保護的孩子。

最值得讓Zeus津津樂道的是，這孩子終于有一天良心發現，問他。

——你怎么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線？

Zeus禁不住嘴角溢出笑來。

——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陪伴？

這一年莫小茜才二十歲，徘徊在青春與長大的邊緣。不過，這只是對于其他同齡人來說，她早已大大地邁過青春這道坎。她有了一段新的生活，一群新的朋友。對，沒錯，一切都是新的，還有一個新的莫小茜。

沙漏流淌到這里并不會停止，依然不急不緩地往下。

莫小茜在夢里夢到了很多人，李微、李焉、尤其磊的背影、媽媽、老師、唐婕、流氓、兩個爸爸。竟然還夢到了滿臉青春痘的Zeus，為什么會滿臉青春痘，莫小茜在夢里傻笑，天天對著電腦，不長痘才怪。接著夢到了在這里交到的三個好朋友：Shirley，馬洛洛和蘇河。最后夢到了做了一年死黨兼兄弟的Lowe和交往了一年之久的邱譯。

這一夜漫長，可算是把與她生命相牽連的一群人，統統給夢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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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微微刺眼的光線由窗戶斜射進屋子。

莫小茜感到手機在震動，這才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半昏迷半清醒地接了電話。

“喂，誰啊？”

電話那頭傳來親親男朋友的聲音：“小茜啊，怎么，剛醒？”

“對啊，今天周日休假耶。”不是剛醒，是還沒醒，也沒打算醒。

“今天我父母從臺灣回來，他們想見見你，晚上一起吃個飯，你準備準備。”邱譯的父母常年在臺灣的總公司處理生意，極少才回大陸。

“好啊，我知道了。你就不怕你爸媽對我不滿意？”莫小茜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邱譯對她的關懷備至已經讓她產生了很強的依賴，人世間真就有日久生情這一說。

邱譯在那頭看了看表，才六點。

“丑媳婦早晚也要見公婆的，小茜，你再睡會兒，掛咯，親愛的。”

莫小茜放下手機，一看時間，才發現自己在電腦桌上睡了一宿。現在真有點腰酸背疼。Zeus的頭像依舊亮著，不知道人還在不在。看完他昨天發的幾條信息，莫小茜關了電腦，回到了軟綿綿、香噴噴的睡床上，毫無形象可言地睡起了回籠覺。今天老天爺卻偏偏要她早起，她剛躺下去，手機又不安分地震動起來。

“喂，邱譯，還有什么事？”莫小茜有些不爽，她現在極度想睡覺。

“小茜，是我呀！洛洛，馬洛洛！我說你個重色輕友的，你腦子里難道就只有你男朋友。”馬洛洛粗獷的聲音透過手機聲音傳送信號強烈地震撼著莫小茜的耳朵。

“呃，是洛洛你啊。不好意思，剛邱譯打電話過來說晚上要去見他父母，所以把你當成他了。你有什么事，大清早的。”

“也沒什么，小茜呀，你陪我去逛商場好不好呀！”

“不去，我要睡覺。”莫小茜無情地拒絕。

馬洛洛機靈的小腦袋瓜子一轉，她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可惜莫小茜看不見。“小茜呀，嘻嘻，你今天不是要去見邱譯父母嗎？總得置辦點新衣服，就你那灰頭土臉的樣兒，再套上件莫小茜標致性灰色大衣，簡直就像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春天都到了，一年之計在于春，你再睡下去，大好時光可都要被你給睡沒了。”馬洛洛在電話那頭狡詐地笑，她馬洛洛何許人也，她可是惠景公司里出了名的接單女王。再麻煩難搞的客戶都被她收服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捧著大把紅票票來簽合同。

莫小茜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心想她有那么糟嗎？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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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洛洛像打了雞血一樣氣宇軒昂地拉著莫小茜從東街逛到西街，從大商場逛到小商店。馬洛洛的性子很直爽，看到中意的東西不論價錢統統都收歸私有。莫小茜對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實在不感興趣，本來腰包就癟癟的，自然什么戰利品也沒有。

馬洛洛在一個專柜里一眼就看中了一條連衣裙，只不過這個顏色太少女，實在不符合她二十五歲一個即將結婚的女人穿。為了滿足她那已逝而不返的少女情懷，馬洛洛又發揮她超常的語言外交才能，游說莫小茜去試，最后一步就是游說她買下了。

莫小茜被馬洛洛唬得暈頭轉向，從商場的試衣間里走出來。

馬洛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還是她朝夕相處三年的莫小茜嗎？媽呀，差距太大了。莫小茜的身子瘦小，小號的粉色裙子穿在她的身上更顯身材好。裙子是中袖的款式，下擺長短剛好到莫小茜的小腿肚。裙子的袖口和裙擺處都有乳白色透明紗狀的蕾絲花邊，裙子并不是收腰的款式，隨意地流灑下來。售賣處的小姐也驚訝得不得了，不過到底是訓練有素的銷售人員，她馬上從震驚中恢復，微笑著為莫小茜系上粉紅色的飄帶，系出夢幻的蝴蝶結形狀。莫小茜看著鏡子中從不曾出現過的自己，好一陣驚嘆。長長的黑發垂至胸前，安逸了四年的皮膚竟然會閃現出一種潤澤白皙的色澤。她自己也一陣錯愕，心想：這，還是我嗎？

馬洛洛這下更是對自己的眼光信心百倍，當下掏出銀行卡爽快地說：“小茜，這條裙子我送定了。”

莫小茜一看標價，1888。蒼天啊，她半把個月的工資啊。馬洛洛看出她的猶豫，拍著胸脯說：“小茜，姐姐請你。只要你什么時候讓你那個Lowe哥們兒再來我們公司，創造點生意，我的獎金絕對不會低于這個數的。”

馬洛洛看來看去總覺得莫小茜渾身上下缺了點什么，一看她那頭沒有亮點的隨意長發，一個加速又趕往理發店。莫小茜亂恐慌地盯著馬洛洛那一頭黃色小波浪，外號方便面的頭發，據理力爭著。馬洛洛一個衛生球飛過來，什么方便面，她這叫成熟。莫小茜對理發師眨巴了幾下眼睛，說：“只要別弄成她那樣的，怎樣都可以。”一旁的馬洛洛跳腳，大罵：“你個沒良心的！”

一個多小時飄然而逝。

莫小茜看著鏡子里自己原本垂順的黑色長發變成了往內卷的大波浪，沒有染上雜亂的顏色。現在的頭發垂到肩及以下，劉海也修剪得平整服帖。莫小茜大失灰暗，頓時陽光四溢。

馬洛洛兩眼放光：“小茜，你原來還是個古典型美女呀！難怪我們邱副總裁被你迷得死去活來的。”馬洛洛看著莫小茜千年一回的閉月羞花小女人模樣，大喊：“小茜，你該買雙高跟鞋。”一定要換掉腳上的灰色帆布鞋。

女鞋專柜上，莫小茜試著一雙白色的高跟鞋。才五厘米，不算過分，卻連站起來穩住都異常困難。

這時，她看到在柜臺前挑選鞋子的一個身影，臉煞得變白。

莫小茜的手心微微冒出了汗，她輕輕扯了扯馬洛洛的衣袖：“洛洛，這鞋我不要了。我不喜歡高跟鞋，我有點不舒服，我們回家好不好？”

馬洛洛也是個敏感的女人，她不是沒嗅到莫小茜突然的不尋常。這孩子，剛剛不還是好好的。哎，隨她去吧。這三年來，她是一點一滴看著她漸漸從冰山化為正常人的。她有她的過去，她不說，馬洛洛、Shirley、蘇河也都不敢太多過問。

馬洛洛放下手中一雙黑色的高跟鞋，不舍地拎著一堆大包小包，和莫小茜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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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茜在家里發了一個下午的呆，她把窗簾全部都拉上，懼怕太過耀眼的光。唐婕為什么會出現在上海？莫小茜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苦思，難不成她來旅游？難不成她嫁到上海來了？難不成……她胡思亂想著，一直呆坐到傍晚。

“嗡嗡——”

手機震動了很久，莫小茜才拿起來接，電話里的邱譯聲音明顯非常激動。“小茜，我父母已經到家了。你現在在家嗎？我馬上來接你。”

莫小茜有些唯唯諾諾，半晌沒有發出聲音，最后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邱譯的辦事效率極高，才十分鐘，他的拉風紅色車子已停在莫小茜家的樓下。莫小茜安靜地站在樓道口，像是一直在那里等。看到邱譯，莫小茜腳步輕盈地走下樓。邱譯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莫小茜，她也會穿粉紅色？而且還是裙子，竟然還美得不俗氣。以前的她全是冷色系的衣服，今天是為了見他父母才改變形象的嗎？邱譯看了看莫小茜微卷的淑女長發，心中有種感動溢于言表。

莫小茜上了車，紅色的車身在暮色中飛馳而過。

他們開出了市區，來到了郊區。在一片很空曠的地方，突兀地矗立著一幢很復古的別墅。外表很莊重氣派，像古代大戶人家的宅邸一般。邱譯把車停在車庫里，莫小茜才發現這里有幾十輛各式各樣的車子。

“今天有很多人要來嗎？”

邱譯笑著：“是啊，都是我父母的好朋友，我父母難得回大陸，他們都接風洗塵來了。不要擔心，有我在呢。”他們挽著手進了屋子，屋子里很是熱鬧，與古色古香的裝修風格窘然不符。

一對看上去保養得很好的夫婦春光滿面地招呼著客人，邱譯拉著莫小茜走上前去：“爸、媽，這就是我女朋友莫小茜。”

晚飯時間點，屋子里有好幾桌的人，仆人鎮定有序地上著菜。每個人都笑意盈盈，說著不知是奉承還是真心的話。突然門外走進來三個人。

“老朋友啊，真不好意思，我來遲了。都是我們家這千金，說什么第一次來上海，非要拉著我們逛個遍。”一個中年男人略帶歉意地賠笑，身旁的兩人顯然是一雙兒女，三個人長得很像。全場的人都微笑著，獨獨莫小茜面露懼意。那個男人，不正是一年前要和邱譯表妹季雅雪分手的唐軍。那個優雅嬌笑著的女人，莫小茜更不會忘記，正是唐婕。

莫小茜不動聲色地吃著飯菜，幸好唐婕一家并不和他們一桌，也許她并不會看見莫小茜，莫小茜在心里自我安慰著。席間，莫小茜起身去洗手間。她用冷水沖了把臉，正要出去，就撞上了唐婕，冤家向來路窄，該遇到的總是會遇到的，莫小茜不打算再躲，她本想拋掉和唐婕的恩恩怨怨。

“唐婕，真的是你啊，今天買鞋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莫小茜逼自己善意地笑，盡管有些艱難。

唐婕冷哼著：“沒想到你過得那么好，真是沒想到啊，”

莫小茜聽了這句話，更是不愿和她多說，想走出洗手間的門。誰知唐婕依舊不依不饒，攔著莫小茜的去路。湊在她的耳邊，咬牙切齒地說了句：“在巷子里被那么多男人玩還沒玩夠，你還要來玩邱譯。你說你是什么女人，你說你賤不賤？”

唐婕的聲音很小聲，卻句句刺在莫小茜的心上。她怎么會知道巷子里的事情，莫小茜最不愿意揭開的傷疤四年后被唐婕硬生生地捅破。莫小茜推開唐婕攔著她的細長身軀，失去理智地往外跑去。

酒席上談笑風生的若干人等看到一個女人倉皇地跑出去，頓時炸開了鍋地議論紛紛。邱家二老失了好心情，小聲斥責自己的兒子：“你都找了什么女朋友，怎么跟著瘋子似的。”

邱譯擔憂地說了句：“爸、媽，我去看看她。”然后邱譯也離席，去車庫發動了他那輛紅色車子，打開刺眼的車燈，尋找著他那個突然跑掉的女朋友。

莫小茜不停地跑著，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里有知道她過去的人，她一定要離開。

邱譯一無所獲地回到家時，客人都已經回去了。邱家二老的臉色很難看，邱譯更是頭疼。

很多天以后，莫小茜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一點音訊也沒有，更是聯系不到。邱譯坐在辦公椅上，重復撥著莫小茜的手機號，依舊是那句“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邱譯揉著太陽穴，他的小茜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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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你一個人離開了上海？你瘋啦，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的你懂不懂。

——我不怕危險，Zeus，你不支持我？

——果斷反對！我要是你，一定不會逃，應該當場給那個什么婕的兩巴掌。

——除了逃走，我找不到更好的路了。

——哎，你不要逞強。想想你身邊的其他人，一定會有人關心你、理解你的，就像我一樣。

莫小茜躺在賓館的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她突然坐起身子，用床頭的電話撥了最熟悉的一串數字。彩鈴剛剛唱完開頭，就有個好聽的男人聲音傳來：“小吳，你怎么用座機打給我？不是叫你八點打給我嗎？現在都十點了，你到底有沒有小茜的消息？”電話那頭，Lowe的聲音很煩躁，卻讓莫小茜聽了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Lowe，是我。”

莫小茜在電話里通過Lowe知道了大家都很擔心她，邱譯、洛洛、Shirley、蘇河，還有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能不擔心嗎？莫小茜才消失三天，他們偉大的邱副總裁已經愁得快早衰了，完全無心工作。她再不回來惠景就要倒閉了，她們就要下崗失業了。Lowe問了她在哪里就要掛斷電話。“小茜，早點回來，不管發生任何事，我們一起面對。”Lowe的聲音柔柔的，有種安定的作用。

“恩。”莫小茜心里亂成一團，胡亂恩了一聲就掛了電話睡去。

半夜三更聽到了敲門聲，莫小茜本來就沒睡好，更是一下子就醒過來。她打開房間里所有的燈，警惕地問：“誰？”

“送夜宵的。”

莫小茜想了又想，自己沒有叫夜宵啊，而且現在是凌晨兩點。雖然她的肚子是有那么一點點餓了，她單純地沒再多想，穿好衣服就下床穿了鞋子把門打開。

門外沒有送夜宵的小廝，只有一臉疲憊的Lowe。他穿著淺灰色的大衣，依舊是一副帥氣的王子模樣。他的手里拎著香噴噴的食物，熏得莫小茜頓時大醒，不由分說拿過那個袋子就要開動了起來。

“這么晚，你不是應該陪女朋友一起暖床嗎？”莫小茜心情大好，和Lowe開起了玩笑。

Lowe關上了房間門，坐在沙發上，撐著腦袋看著莫小茜非人的吃相抱怨著：“還不都是你，今天晚上和我親愛的小安娜吃晚飯時發現一家特別好吃的法國料理，想帶你去嘗嘗，可邱譯那家伙竟然說你還沒死回來。”

莫小茜心想，Lowe你一中國人取個外國名字，人家安娜一個金發碧眼的正宗老外取個中國名字。這世道，都是崇洋媚外啊。莫小茜想到剛剛Lowe接電話時焦急的聲音，忍不住懷疑，這個Lowe不是在擔心她嗎？一點也不像和那個小安娜外國女友浪漫地共享完法國料理的樣子。

“呵呵，Lowe，你真是我的好哥們！”莫小茜一邊沒吃相地抹著嘴巴，一邊笑哈哈地拍著Lowe馬屁。

有藍顏知己如此，人生何求啊。

Lowe看到她抬起頭，這才注意到她的新發型，又好一陣數落：”哥們你瘋了，怎么突然娘們了？“

莫小茜汗顏，心里大嘆：我本來就是女人好不好？Low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