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學是一件磨練意志的事情，不僅對于聽課的學生是這樣，對于講課的霍秋北也是一樣。

從早晨到日上三竿，從正午到金烏西墜，整整一個白天時間，只休息了三個一刻鐘，包括中午吃飯。

一個簡單的提按使轉筆法，在霍秋北的口中，立刻有了千般變化、百種道理。

這些理論都是蘇燦之前聞所未聞的。

現在他就像是一塊海綿，不停的吸收這些知識，不管是理解還是不理解，先強行記住再說。去年和前年，蘇燦也參加過太學學生的講學，但那只是本郡豫章郡的太學學生，過來也只是敷衍了事。

說些天南海北的稀奇事，或者吹吹牛侃侃大山。

從未像霍秋北這般認真講學，深入淺出的解析筆法的奧妙。

這讓困頓之中的蘇燦，仿佛被推開了一扇窗戶，一扇通向書生的奧妙世界的窗戶。圖靈、書生、筆法、書畫，這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龐大體系，如同汪洋大海一般，而他現在就是一葉突然闖入其中的扁舟。

盡管前路暴風驟雨，海浪咆哮，也不能阻止他在這方大海中，盡情徜徉。

這是蘇燦最初的夢想。

有些人庸庸碌碌的活著，有些人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有些人錦衣玉食而不思進取，有些人苦苦追求而不得其門。蘇燦從來不甘心淪為平凡，他來自一個普通人家庭，過了十三年普通生活。

甚至還不如一般的普通家庭，普通家庭好歹還三世同堂，父母健在，兄弟成群。

但正是這種悲苦的生活，賦予了蘇燦內心中一股奮發向上的力量。

比任何人都渴望通過修行，扭轉命運。

現在，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他會是一名萬人敬仰的書生！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筆法也不在好看與否，有道理則能通神。好了，天色不早，今天的講學就到這里了?！被羟锉钡脑捳Z，將一眾如癡如醉的學生從酣暢中抽離，也將一些早就物外神游的學生拉回現實。

蘇燦也意猶未盡的咂舌不已。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霍秋北掃視全場，目光中蘊含著威壓，讓原本開始松懈的學生，又霍然坐直了腰背，這才道：“我說過，一堂課結束，會提出三個問題。你，站起來！”說罷，手指指向了一位衣著華麗的胖學生。

這胖學生十四五歲光景，剛剛在講學中，他一直都在打瞌睡，聽到被霍秋北提問，立刻驚呼一聲，戰戰兢兢的回話：“學生在?！?/p>

“提按使轉如何圓滿？”霍秋北問。

“這……”胖學生遲疑了。

蘇燦在心底默默回答：“千錘百煉，順勢而為。”這句話是他根據霍秋北的講學，自己總結的，筆法沒有捷徑，哪怕你明白了提按使轉的道理，依然要千百次練習，才能體會到四種筆法的隨心所欲。

胖學生可沒認真聽講，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霍秋北等了幾息時間，還沒聽到回答，頓時瞇起眼睛，淡淡吐出一句話：“不學無術的東西，滾！”

胖學生立刻卷起桌上的紙筆，夾著尾巴逃也似的離開。

“下一位，你?！被羟锉庇种噶艘粋€衣著破爛的學生。

這個學生二十七八歲了，衣服很破舊，模樣有些呆頭呆腦：“學生在?！?/p>

“筆畫與筆畫之間，如何承接？”

“這……”

呆頭呆腦的青年，說不出話來。

蘇燦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霍秋北這個問題，問的其實是筆畫之間的重疊部分，或者是空白部分。這個問題霍秋北之前并沒有提到，但是他為了對比書法，解釋過圖畫中不同景物的疊加，點名了構圖的重要性。

一張紙，并不是把上面涂滿了墨水，就能溝通圖靈了，必須有特殊的結構。就好像你打造一張桌子，桌面與桌腿要嵌合在一起，四個腿之間卻要保持平行，長短也得一樣。

所以這個問題答案，應該是：“遞進與留白?！?/p>

兩個疊加的筆畫之間，要通過遞進的方式承接，兩個不疊加的筆畫，必須通過留白的方式來承接。

想通之后，蘇燦就看著這個學生，希望他也能回答上來。這個學生他注意過，一直在很老實的聽講，而且同是窮人，天生互有好感。不像前排的富家子弟，全都一副鄙夷的眼神看著他。

很遺憾，呆頭呆腦的青年，半晌也回答不上來。

霍秋北同樣淡淡的說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滾！”

青年頓時拜伏在地，聲音顫抖：“先生，學生一整天專心聽講，實在不甚明白。以后學生再無機會聆聽先生講學，能否讓學生明白離去？”

“你未能回答出我的問題，又怎么能讓我回答你的問題?！被羟锉睋u了搖頭，似乎有點欣賞這個青年的求知欲望，“不過，若有人能為你解惑，我也不會攔著。你們當中，有誰可以告訴他？”

嘩啦，原本看笑話的前排富家子弟，立刻全都轉過頭，專心的盯著自己桌子上的紙筆，仿佛那上面蘊含著種種道理。后排的貧家子弟，一個一個也都在苦思冥想，沒人站出來。

青年抬起頭，希冀的目光看向所有人，始終沒有人給他答案。

霍秋北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自己吐沫橫飛，教授半天，竟然愣是沒教明白一個人？

氣氛有些尷尬。

蘇燦心下嘆了口氣，他本來不打算站出來，畢竟出頭的櫞子先爛，沒必要在這里出風頭。可是他也不忍心讓青年帶著不甘心離開，再者也怕若是沒有人能回答這個疑惑，霍秋北一怒之下，不再講學了。

思前想后，還是站了起來：“先生，學生可以試著解釋一二?！?/p>

“嗯。”霍秋北立馬恢復了淡然模樣，似乎毫不在意的哼了一聲。

蘇燦便面向青年，朗聲說道：“筆畫與筆畫之間，無非是相連，或者不相連。先前先生說過，一副好的圖畫，構圖最重要，一個好字，同樣注重結構。你看這面前的桌子，桌腿與桌面要嵌合，你看先生面前的茶杯，杯子與蓋子之間要留白。具體到字上，也是如此，相連的部分，用遞進的方式承接，不相連的部分，就要用留白的方式承接……”

蘇燦剛說完，霍秋北就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你叫什么名字？”

“回先生的話，學生蘇燦。”

“蘇燦，不錯。雖然理解的很淺薄，但是也算是明了了這個問題。趴在地上的那位，可曾懂了？”

青年顫聲道：“懂了。”

“既然懂了，還不快滾！”

“是！”青年苦澀的對蘇燦拱手道謝，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縣衙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