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氏不停,猶自謾罵,孟楚潔終于忍不住,推開房門沖了過來,與其理論。她正禁著足呢,跑出來也就算了,還站在屋外同繼母叫板,這要是傳出去,就算不是她的錯,也成了她的錯了。孟楚清連忙叫了梅枝一起,死拖硬拽,費了老大力氣,終于把她送回房里去了。
孟楚潔回房后,浦氏也就罵著走開了,她而今滿心想的都是如何替孟振業納一個妾,所以沒甚么精神追到孟楚潔房里去。
浦氏遣媒人向柳五娘提親,反被柳五娘趕上門打罵的事,很快就在韓家莊傳了開去,而浦氏正如孟楚潔所說一樣,外強中干,雖說每日里在家罵得跳腳,卻始終沒有去柳五娘家找回場子的意思,如此一來,居然使得她有“賢名”傳出,人人都道她其實最是個寬和仁厚的人,不然也不會任由一個寡婦欺負了。
這樣的“賢名”,一傳十,十傳百,就漸漸有人大了膽子來與她打商量:能生,但不能保證一定能生兒子的妾,行不行?
畢竟生兒生女,都是憑運氣,說不準的事,浦氏也就漸漸動了心,不時叫他們把人送來驗看,只是她要求高,既不能太難看,也不能太漂亮,身子骨還得夠壯實,這樣才好生養,所以接連看了好幾天,也沒選出中意的來。
這日早上,孟楚清三姊妹前來請安時,又有人送了自家閨女來,請浦氏相看,浦氏見那女孩兒頂多十四五歲,就有些看不上,在她看來,女人起碼得到了十七八歲,才好生養。
打發走了這戶人家,浦氏猶自嘆氣,對孟楚清三人道:“要是你們中間有個帶把的,我又何至于這么辛苦。”
這話粗鄙,三人都垂下了頭去。
浦氏渾然不覺,兀自絮絮叨叨,忽然俞媽媽拔腿跑進來,高聲笑道:“太太,博賣,有博賣!外頭來了一伙行商,販賣許多物事,鍋碗瓢盆,鮮果魚肉,無一不全,現下莊子里的人都圍在那里擲頭錢哩!太太,趕緊過去,要是遲些兒,可就全被人搶光,甚么也買不著了。”
鄉下地界,并無固定店鋪,要想買東西,全靠走村串戶的貨郎,像這樣許多行商集結到一起來販賣,乃是稀罕事,所以一旦碰見,莊子里幾乎是傾巢出動,但凡有點小錢,都要看看有無所需物事,好趁便買回家,免得趕老遠的路去城里;就是沒錢,也要袖著手去瞧瞧熱鬧的。
而時人最喜博賣,是以這些貨郎行商所販賣的貨物,也大多能博,當然,你要是不想賭運氣,一次性多花些錢直接買回家,也是可以的。但是不信自己運氣的總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想要賭一賭,特別是在貧困的韓家莊,人人都是數著錢過日子,更是希望能以最少的錢,買到最多的必需品,是以每每有貨郎或行商來,想買東西的鄉民總是去先去博,直接掏錢來買的,少之又少。
賭博,總是那么的吸引人,更何況還是合法的趣味性賭博,就連浦氏這般小氣的人,也一聽就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地進屋取錢,一臉驚喜地朝外跑。
孟楚清姊妹三人被扔在了屋子里,頗有些尷尬。俞媽媽極想去瞧熱鬧,但孟楚潔不走,她也不敢動,于是便笑道:“三位小娘子何不也去瞧瞧?那些行商所賣的物事,種類齊全著呢。”
孟楚潔愛熱鬧,極為心動,只是苦于囊中羞澀,恨道:“錢都被你盜了去,而今田也沒了,我拿甚么來買?”
俞媽媽大呼冤枉,急急分辨,力證自己是清白的,兩人吵作一團。
孟楚潔又沒有證據,成日這般吵來吵去,有甚么意思,倒叫人看笑話。孟楚清瞧著煩心,忙道:“三姐,就算不買,去看看熱鬧也是好的。”
俞媽媽連聲稱是。
孟楚涵也有些向往的意思。
孟楚潔卻道:“看熱鬧?看著別個都在那里博得歡,我卻一回也博不起?”
孟楚涵細聲細氣地勸:“三姐,月錢不是才發了么,興許你運氣好,一回就博到手了呢?”
孟楚清亦道:“我月錢還沒怎么動,若三姐實在喜歡甚么物事,只要我買得起,就買來送與三姐又如何。快些別惱了,趕著去瞧熱鬧要緊,錯過了這回,下次行商進莊子,還不曉得是甚么時候哩。”
“我也有月錢,要你買作甚么。”孟楚潔到底還是想去的,便就此下了臺階,朝外走去。
孟楚清和孟楚涵跟隨其后,邁出堂屋大門。她們的奶娘和丫鬟,也都想去瞧熱鬧,早帶著錢聚到了檐下,見她們出來,忙快步迎上前,簇擁著朝外面去。
孟家所在的莊東,是韓家莊最好的地段,也是莊中富裕人家最集中的地方,所以一般有行商和貨郎來,首先便是進駐莊東,這回也不例外。而莊東富戶,前幾年在孟家的倡議下各出人力,早已平整出一大塊空地,正好供來韓家莊擺攤的行商們使用。
孟楚清三姊妹,便是帶著奶娘丫鬟媳婦子,朝著這塊空地而去。
此時正是農閑季節,來得人尤其多,空地上已是圍滿了一圈人墻,但孟家乃是莊中大戶,平日里又樂善好施,因此那些莊戶一見是孟家的三位小娘子到來,都紛紛朝兩旁閃開,讓出一條路來。
今日來的行商很多,賣的貨物也特別的全,怪不得俞媽媽方才那般激動。孟楚清站在攤位前,由近及遠地看去,有賣菜盆、竹笊籬、蒸籠、砧板的;有賣桌、凳、交椅、兀子的;有賣西瓜、柿子、甜瓜、枇杷的;還有賣各色各樣首飾,各種配方涼水,各種口味點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那些日常用具和首飾,孟楚清看不上眼,倒是瞅著果子還算新鮮,于是便叫梅枝拿錢出來,把柿子、甜瓜和枇杷各稱了幾斤,就用行商所贈的竹籃子提著。
孟楚潔同孟楚涵在一處,都道那日孟楚清屋里的漉梨漿好喝,只是嫌貴買不起,又不愿憑運氣去博,于是兩人便商議,湊起錢來,同買一罐子分著吃。她倆商議妥當,就走到涼水攤兒前,去向行商問價格。誰知那行商伸出兩根指頭,告訴她們:“四錢銀。”
孟楚潔唬了一跳,叫道:“這般地貴?”
孟楚涵亦道:“城里才賣三錢銀子,你擔到鄉下來,也賣這個價?”
行商笑道:“兩位小娘子,你們去城里,坐車不得要錢?耽誤的功夫不是錢?我走了這樣遠的路,把涼水擔到你們家門前,已是替你們省下一截路費了,小娘子居然還要我便宜些,那我豈不是虧了本?須知我這些涼水,進價并不比城里便宜。”
行商一番話,說得孟楚潔面赤耳紅,再加上還有一伙人在旁邊起哄,說甚么難道孟家小娘子也缺錢之類的話,就更戳中了她心中傷口,幾乎令她惱羞成怒起來。
孟楚涵一向沒錢,受歧視慣了的,倒不覺著甚么,一個勁兒地勸她莫要生氣。孟楚清聽見這邊有人叫孟家小娘子,帶著戚媽媽和梅枝走攏過來,問道:“這是怎么了?”
孟楚潔羞憤不答,孟楚涵忙低聲把事情經過告訴了她。
孟楚清一聽就笑了,這兩位,才真正是養在深閨里的小娘子呢,連還個價都不會,反而覺得羞臊,須知討價還價,天經地義,有甚么好羞好臊的?
那行商頗有眼力勁兒,見又來了個小娘子,稱呼前兩位為姐姐,身上穿的衣裳,戴的首飾,卻比前兩位更好,便知她要么是嫡女,要么生母受寵了,總之,比前兩位要有錢,于是忙殷勤笑道:“這位小娘子一定曉得我這漉梨漿的價錢,不會同她們一般無理取鬧,來兩罐嘗嘗?”
原來沒得錢買,就成了無理取鬧了。孟楚潔氣得直抖,忍不住要沖上前去與之理論。孟楚清忙一拉她的袖子,對那行商道:“二錢銀子,賣便賣,不買就算了。”
這下不但行商大驚,連孟楚潔和孟楚涵都嚇了一跳,哪有她這般還價的,一下子還掉原價的一半,任誰也不會賣呀?原來也是個不懂行的,那行商的臉上,就漸漸浮上了不屑來。孟楚清卻道:“本來只想叫你讓出一錢銀子的,但你卻折辱我兩位姐姐,說她們無理取鬧,我瞧不過眼,所以叫你讓兩錢。自古以來,買賣任憑自便,怎么我姐姐們還一還價,就成了無理取鬧了?”
這涼水,特別是尚未沖調過的原漿,向來都是有錢人才買得起的物事,因此那行商對于沒錢的人,向來都不怎么恭敬,聽了孟楚清這話,更是非常不以為然,竟道:“小娘子,你若無錢,自去那邊攤兒上買些不值錢的物事,何必到我這里胡鬧,耽誤我生意。”
他這般無禮,孟楚清也不惱,反而笑道:“你信不信,只要我說一句你這攤兒上的涼水味道不純,你今兒的生意,就開不了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