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簡想到就做,沖回到家中自己的房間,立即吩咐如水似霜研墨,自己抓了筆桿,直愣愣地想著。接著她刷刷地寫了一篇東西出來,又抓耳撓腮涂涂改改半日,自己左看右看,覺得滿意了,這才吩咐如水替自己細細謄清了一份,封在一個牛皮紙封里,藏好了,和第二日要穿的衣物放在一起,這才安安心心地去睡。
第二天,蘇簡起了個大早,將那牛皮紙封在袖里掖了,急匆匆直向神武大營的大帳去了。還沒到帳中,蘇簡已經忙忙地叫了起來:“陳將軍,陳將軍,我這里有一份東西想請你過目。”一邊叫著,一邊掀開簾幕。
陳去華卻并不在帳中,只得木先生一個,見蘇簡進來,便站起身來。
蘇簡見自己莽撞了,連忙道歉:“打擾了木先生,請問陳將軍是還沒到營中么?”
木清寒咳嗽兩聲,道:“陳將軍今日與兵部諸人商議重擬軍階之事,同盧昭和傅菁兩位將軍一起去的,要晌午之后才會回來。”說罷溫言道:“蘇校尉,有什么事么?”
蘇簡有些扭捏,畢竟和這位木先生還不熟,但總是怪自己毛毛躁躁地先喊了一嗓子,這會兒也不好隱瞞,只得說:“嗯,我……末將前日里對這神武大營的練兵有些想法,就自己寫了幾條建議,也不知管用不管用,因此想請陳將軍過目一下。若是陳將軍不在,請先生先幫我看看吧。”
木先生老實不客氣地把蘇簡熬了好久憋出來的“論文”要了過去,將紙從信封里抽了出來,抖開一看,先贊道:“字不錯!”
這句美言讓蘇簡的臉一下就紅了。要知道作為一個現代人,沈謙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受過書法教育,捏著毛筆寫出來的一筆一畫,歪歪扭扭的就像蚯蚓一樣,一篇大字寫的實在讓人不忍卒讀。于是昨夜蘇簡特地央求了如水替她謄寫一遍。如水雖然年紀不大,一手小楷卻工整秀美,蘇簡當時還嘖嘖稱贊。沒想到木先生當著面夸了,蘇簡卻不好意思說不是自己寫的。
木先生很快讀了幾行,抬起頭詫異地看了看蘇簡,卻沒說什么,低頭細讀。接著他將幾頁紙箋都鋪在大帳正中的桌上,來來回回看過了,然后皺著眉細細地思考。蘇簡見了,怯怯地問:“木先生,可是文中有什么不妥?”她一時興起,寫了這篇東西,這會兒才想起這個時代在文字上不知道是不是需要特別小心,萬一有些個犯忌諱的地方就不好了。
她在這幾頁紙箋之上所寫的,是她對神武大營未來的構想——將神武大營建成一座軍校。起因自然是蘇簡昨日在“招兵大會”上見到的地部新兵,尤其是見到了路小二之后,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能夠讓這些新兵人人都能達成所愿,成為文武雙全、上陣能殺敵、下場能烙餅的好士兵。她把前世里所一知半解的有關大學/軍校的知識都掏了出來,以這些為藍本,設計了一個她心目中的神武大營。
在這份文字里,蘇簡首先提出神武大營士兵的訓練應至少包括體能訓練、基礎軍事訓練、基礎文化訓練、特殊兵種訓練等等。體能訓練除了每日清晨的跑圈以外,可以再增加一部分五禽戲的訓練(她原來想寫軍體拳的),同時在天氣和暖的時候,可以由水性精熟的教官帶著不會水的官兵習練鳧水;基礎軍事訓練可以教授給眾兵士整個軍隊的構成和軍階、編制,各個兵種是做什么的,之間怎樣配合,除此以外,還應該教會兵士基礎的戰略戰術,比如教教三十六計什么的;基礎文化訓練可以安排在晚間進行,教士兵們讀書識字,還可以教授一些關于機械、工程甚至是科學的知識;而特殊兵種訓練,則根據士兵所在的兵種,開展有針對性的特殊訓練。
其次,蘇簡也提到了目前神武大營中教官和將官短缺的問題,認為需要廣納人才,同時應設置合理的考核和提拔機制。例如,指導基礎軍事訓練和基礎文化訓練的教官可從基層士兵中選拔,只要通過考核能夠勝任的,就可以授予某科教員的職位,增加軍餉。特殊兵種訓練也是如此。
最后,蘇簡想到了教材的問題。她認為教材需要一點點積累,應當由擔任教員職務的將官積攢經驗,將教學的內容記載下來,內容推敲確定之后,可以刊印成冊,在營中發行,同時也為以后的大營練兵提供借鑒。
其實蘇簡深心里恐怕特別希望神武大營能成為一間“神武軍校”,而她尊敬的陳去華總教頭就是“神武校長”了。
木先生細細讀完,將這些紙箋重新收攏了,籠在袖中,抬起頭對蘇簡說:“蘇校尉如果不介意,這份文書,在下借回去謄寫一份可好。”
蘇簡疑惑著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木清寒便自行離去了。后來下午陳去華等人回到了營中,蘇簡也沒有勇氣去問陳將軍是否知曉此事。之后連續幾日,木清寒都不曾出現,蘇簡的一腔熱情,就如同被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每日都無精打采的,只去負責整編地部新兵的教官那里搭把手,當個臨時書記員,展示她那歪歪斜斜的狗爬毛筆字,漸漸地將軍校的事放在腦后。
就在她自己已經淡忘了“軍校”這回事的時候,這一日卻被陳去華著人請到帳中。蘇簡進帳,卻見盧昭等人都在,木先生端坐在對面正中,除他之外,人手執了一份文書在讀著。
陳去華也朝蘇簡手中遞了一份,道:“木先生整理的,你看看。先生說,大部分意見都是從你那里得來的。今日先生想聽聽你的看法。”
蘇簡見手中的文書,封皮上寫著四個大字“練兵十策”。她打開文書通讀了一遍,原來是木先生將她在那幾頁紙箋中所述的對神武練兵的看法整理成章,并且在開篇增加了說明,簡要闡述了這種練兵之道的用意和目標。在這篇文書的序言中,木先生寫道,神武大營的首要目標是培養一支緊密團結為一體的軍隊,在目前天地二部合并,軍階重整的條件下,神武大營需要能夠迅速自主培養高素質的軍官,并且使普通士兵在短時間內掌握基本的軍事技能。因此在這個方針指導下,神武大營的各將官集體商議出了十項練兵的方略。蘇簡接著向下看去,只見她原先寫的那些方案被一一整理成條文,以這個時代的人更為熟悉的書面語重新寫過,讀來條理極為通順,比蘇簡原來那份文不文、白不白的要好上很多。在她原來的練兵想法之外,還增加了專設器械、火器等研究局的建議,建議將相關的研究局與特殊兵種的日常訓練結合起來,能夠促進先進武器裝備的發展。
關于最后這一點,蘇簡也曾想過,可是她當時總覺得這是更高層的領導應該安排的事,因此壓根兒沒有往心上去。但是如今這份《練兵十策》,將對此事的看法納入其中,顯得既順理成章又縝密周全。
陳去華見蘇簡讀完了,再次問她有什么意見。蘇簡當然說好,她真心覺得這份文件與她原來寫的那份相比,既詳盡又有條理,而且讀來順暢無比,以往她那份相形之下實在是顯得生硬且幼稚了。陳去華于是說:“木先生的意思是,如果大家都認可,那么這份東西就以神武大營的名義,由我等在座之人聯合署名,呈給圣上。”眾人都無話,蘇簡朝木先生那邊看去,只見他半閉著雙目在養神,沒有與任何人有交流的意思。
少時眾人散去,蘇簡走到校場邊上,看著滿場的士兵,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懨懨的。她明知木先生這樣處理她寫的練兵計劃書可能更好,可是臨了事情都塵埃落定之時,她還是有點悵悵的十分郁悶,自己也不知道為啥。
這時一個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蘇校尉”。蘇簡一驚,從沉思中醒過神來,只見木清寒立在自己的身側,眼望著校場,一邊對蘇簡說:“蘇校尉,可是為了那《練兵十策》的事情有些什么不快?”
蘇簡心里一驚,難道自己的什么心思都寫在臉上,被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么?她趕緊抬起頭,對著木清寒擠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說:“哪有。木先生此次,實則是幫了蘇簡,蘇簡心里都知道。”她越說聲音越小下去,“蘇簡讀了先生的《練兵十策》,其實也學到了很多……”
木清寒看了看蘇簡,正色說道:“蘇校尉,有一句老話你想必也聽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令兄少而多才,卻命途多舛,未嘗不應以之為鑒。如果真的以你之名,具這份《練兵策》,蘇校尉固然又如上次大校一般,大顯才智,少年揚名。但是在下與令祖令兄一般,不希望校尉小小年紀,為盛名所累,好些事務,必須親身經歷,做扎實了方好。”
蘇簡聽了這番話,心里渾不是味兒。她哪里有什么才智,當時寫這份東西,只是一時有感,而且把她可憐的一點關于現代軍校或是大學的知識都掏光了,才好不容易搜腸刮肚地寫了一些建議出來,哪里就能算她的“才智”了?想到這里,她突然對木先生有了改觀,這位先生其實說的對,自己來到神武大營這幾日,也就是因為偶爾出了些主意,聽著還不錯,自己就漸漸“得意”了起來。剛才她還為了木先生將自己想出的練兵要點整理成冊、署神武大營的集體簽名而心懷怨懟,這時她才警醒起來——自己是一個穿越人士呀,將前世了解的知識“販賣”到新的時空里,算什么本事。另外,要是被人發現了自己較之以前那個“蘇簡”有那么大的不同,會有什么樣的反應還不得而知。萬一自己被當作妖怪,或是有人要向自己索“蘇簡”的命,那該怎么辦?
蘇簡想得身上一陣發冷,不禁打了個寒噤,抬眼看木清華,只見他一雙內蘊光華的眸子正在看著她,稍許流露出一絲關切來,原本焦黃的面皮看上去也不那么蒼老了。蘇簡便正正經經地對木先生行了一禮,說:“蘇簡多謝木先生的指教。之前是蘇簡冒失了,木先生教導的甚是,蘇簡十分感激,并將銘記于心。”
木先生見她施禮,沒有推辭,生受了,但是將眼光移到它處去。蘇簡一愣,卻聽木清寒溫言問道:“你為何想要讓所有大營的士兵都讀書識字呢?”
作為一個現代人,蘇簡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潛意識里就認為“義務教育”必須是全民的,她認為讀書識字是給予這些平民出身的士兵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這時木先生問起,她才想起在《練兵十策》中,木先生敲定的終稿,將強制的讀書識字課程改為了非強制的。這些課程都設置在晚上,用過晚飯,凡是“愿意”進學的士兵,可以去晚學課堂聽課。一共分為三個等級,從簡單的識字教起,一直教到讓士兵能夠獨立閱讀比較艱深的文章書籍。
蘇簡幽幽說道:“我原也沒想太多,只是覺得,來這座大營,或許是這些地部新兵改變自己人生的一個機會。我想教他們識字,或許只是希望他們閑暇之時能給自己家里寫個家信,在兵營待足了年頭,能夠退伍回家的時候,或許這段軍營生涯能夠讓他們會一兩門技能,謀生稍許容易一些。”
木先生有些動容,良久方皺了皺眉,說:“只可惜,這樣的想法,上面根本不會予考慮。上面需要的是攻城掠地的戰士,而不是需要這些人安安穩穩地捱到退伍,回鄉耕田做家翁。”說著他又嘆了一口氣,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你覺得是為這些士兵好,但未必人人都能領了這份心。我只盼望你若是有一日發現與你所想相違背之人之事,且怒且罵且怨且恨,只不要苛待你自己。這幾日,你已經做到很多了。”
蘇簡乍聽了這樣貼心窩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傻站著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木先生已經背著手走開了。她茫然地四下望望,見陳去華正急匆匆地朝神武大營門口走去。蘇簡打了聲招呼,陳去華便說:“小蘇簡,我要去兵部商議重整軍階的事宜,原該這兩天就要定稿的。練兵之事你且多擔待一二,日后老大補請你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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