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日蘇簡卻并沒有同陳去華在一起。她去了廣華寺，陳瓜將被葬在寺后的義冢之中。天京舊俗，橫死之人必須在三日內(nèi)下葬，否則恐怕會為整座城市帶來不吉。蘇簡默默地看著陳瓜的那一領(lǐng)薄薄的棺材，被抬進了義冢的一眼新穴中，逐漸被拋上的黃土所掩蓋。她心里默默地禱祝一番，向廣華寺的僧人贈送了一些謝儀，便告辭出來，渡過律水，向神武大營而來。

蘇簡到神武大營的時候，正巧庾信在霍先生帳中。昨日他沖入火場，臉上手上都有些灼傷，霍先生便為他敷上些治療火炙的油膏。蘇簡挺擔心庾信的，問道：“疼不疼？”，又問霍先生：“會有傷疤留下來么？”霍先生和蘇簡已經(jīng)非常熟識，這時也毫不客氣地回答道：“小蘇簡，你當我老霍的神藥是什么呢？要是我不還你一個白白凈凈的庾信，我老霍行醫(yī)這么多年，就真是白活了。”

也是因為蘇簡與霍先生相熟，所以蘇簡有時候會忘記霍先生與蘇府的密切關(guān)系，并且忘記霍先生其實是知道自己的性別的。但是這會兒她沒忘，聽出了霍先生話中的調(diào)侃之意，怪不好意思的，只好轉(zhuǎn)換話題，道：“庾信，昨日你真勇敢，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封信的？”庾信也有點訕訕的，道：“其實也沒什么，關(guān)于那信的事，陳將軍吩咐不許說。”他話一出口，便見到蘇簡瞪了過來，嚇得連忙改口，道：“其實昨日木先生也在，蘇賢弟可以去問木先生的。”

蘇簡原沒指望木先生也在營中，可是當她邁出霍先生的醫(yī)官營帳的時候，就望見了木先生那一襲青衣的身影，立在神武大營門口，與陳去華說著些什么。蘇簡遠遠地聽到他說什么，“這封信……重要證據(jù)……務(wù)須將軍親自交到七王與宋大人手中……”木清寒說完，陳去華應(yīng)了，向木先生一揖，帶著幾個人朝著律水渡口走去。蘇簡走近幾步，沒曾想木先生突然對她說：“蘇校尉，你水性好么？”蘇簡，或者應(yīng)該說沈謙，在前世里游泳技術(shù)還是不錯的，四個泳姿，除了蝶泳不行，其他都還算不錯。只是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蘇簡還不曾沾過水，原因不外乎女扮男裝，一入水，不就什么都露餡了。蘇簡只好搖搖頭道：“木先生，末將不會水。”木清寒上下看了她一眼，便道：“蘇校尉，且隨在下走走吧！”

蘇簡心中總是對這位木先生有些敬畏，聽他這么說，不敢違拗，便隨著木清寒沿著律水南岸的堤壩緩緩走動起來。蘇簡見兩個人一直沉默著，便主動開口問道：“木先生，聽說昨日李宅起火，您也在場，是么？”木先生不答，似乎神思不屬，目光直直地投射在律水初冬的江面上。蘇簡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江面上似乎有幾個小黑點，一會兒又不見了。

這時陳去華一行人已經(jīng)上船，駛出岸邊大約有十余丈。不知道為什么蘇簡的心開始有點緊張，砰砰砰地跳了起來。

陳去華的船再向北岸駛出幾丈，這時候木先生突然道：“是時候了！”說畢一聲清嘯。遠遠地陳去華船上的幾名士兵躍起、入水、蘇簡訝然驚呼，幾乎都在一瞬之間發(fā)生。

冬季律水的水面原本平靜，這時卻翻滾起來，仿佛一口煮開了的鍋。僅有陳去華留在舟中，緊緊地握住舟楫，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水面。木先生當先朝律水渡口奔去，蘇簡緊跟在其后。只見律水之中陳去華帶領(lǐng)的幾名士兵與水中的幾個人影正在激烈相斗。蘇簡急著想要相幫，卻幫不上，緊張地握著手，著急了半天，水面漸漸平靜下來，接著就有神武大營的士兵從水中探頭出來，對陳去華與木清寒喊道：“一共六個，都擒住了。”船上的陳去華臉現(xiàn)喜色，提著槳慢慢地將小舟劃向律水南岸的渡口。而木清寒依然不動聲色，回頭對蘇簡說：“蘇校尉，請速去招呼霍先生，為這些下水擒敵的士兵準備些姜湯，另外再在醫(yī)帳中攏起火盆。”蘇簡絲毫沒有遲疑，應(yīng)道“是”，趕忙去了。她私心里或許是埋怨陳去華與木清寒的，整個安排她豪不知情，但是她卻因為此刻能夠幫上一點小忙而興奮不已，咚咚咚地奔去霍先生的帳中，將木清寒的吩咐說了。

被擒住的是六個身穿黑衣的水鬼，被神武大營中的士兵摁在水中，嗆了不少水，都已經(jīng)暈過去，被綁縛起來帶到大帳中。陳去華吩咐下水擒賊的士兵自去霍先生帳中休息。他自己則帶著被擒的水鬼到大帳中審問。蘇簡得知此事，忙不迭地朝大帳趕過去，卻在大帳門口被木先生攔住。

木清寒輕聲問蘇簡：“蘇校尉，可愿陪伴在下到營外走走？”蘇簡經(jīng)過這么一遭，已經(jīng)隱隱意識到這一切恐怕都是木先生安排的計謀，她對木清寒不敢違拗，便隨著他緩步出營。

冬日的律水江邊，堤壩之下是一叢一叢枯黃的蘆葦，正午的日光被浮云遮蔽著，落到江面上就有些寡淡。蘇簡陪伴木清寒走了幾步，再也不敢開口了，只是安靜地走著，忽聽木清寒在自己耳畔問道：“蘇校尉心中，是否對陳將軍仍然有些怨氣？”

蘇簡聽了詫異地抬起頭，見到的仍然是木清寒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平靜地看著自己。蘇簡低下頭，搖了搖，突然覺得自己做作了，苦笑起來，又抬起頭，對木清寒點了點頭。也許，在能看透人心的木先生面前，隱瞞與遮掩是沒有意義的吧。

“你以為陳瓜的死亡陳去華應(yīng)該付一定的責任對不對？在寒衣這件事上，你以為陳去華小視了這小小寒衣背后復雜的利益關(guān)系，而且全無經(jīng)驗，一開始就單槍匹馬地與戶部糾纏，同時又無意中泄漏了自己與陳瓜、與此事的關(guān)系，導致陳瓜慘死，對不對？”

蘇簡默然，木清寒說的對，她確實存著這番心思。她根本沒辦法忘卻，那日陳瓜渾身是血的慘狀。然而她也沒有辦法忘卻，陳去華那日頹然伏在酒桌上，見到渾身是血的陳瓜，他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