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朝號稱“中興之帝”的永徽帝,即位的第二十四個年頭,做出了一個怕是他此生最為重大的決定——南征。
說也奇怪,這年的春天,正月里曾經暖過一陣,天京城中不少原應仲春里開放的花朵,紛紛開放,世人皆以為奇,豈料正月下旬驟冷,給號稱天朝上都的天京城來了個猝不及防。
這日是二月初三,蘇簡丑時起身,寅時便要出發,卻不是去神武大營。今日在閬苑小營那里,有個簡單的儀式,永徽帝等人將親自為神武大營的士兵餞行,以壯軍威。
蘇簡起身以后,默默無言地整理隨身帶的包袱。其實她哪里有什么行李整理,昨日如水與似霜兩個,咋咋唬唬的收拾了一天,也不過為她準備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幾雙鞋,還有些衛生用品。這可就真的要上戰場了么?蘇簡拿出日前蘇觀海老爺爺所贈的一柄佩劍,佩在腰間,撫了撫劍鞘外的一個“蘇”字,心想,爺爺立自己為第三代家主的決定也不知道是對是錯,自己這個第三代家主眼看都不知道能不能有命重回天京。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前一陣子看多了生死之事,蘇簡總是隱隱地覺得這次出征,對她來說可能有點不吉。因為她會不住地去想象自己在戰場上可能會遇到的各種狀況——其實說白了,就是她蘇簡怕呀。她不住的寬慰自己,坐在家里其實也可能會喝杯水噎死,撞塊豆腐撞死,可是一轉念,在戰場上當炮灰,怕是死法更加零零總總,花樣繁多。
蘇簡不由得回想起她葬了蘇筠的第三日,那日自己一早重新趕到神武大營,正趕上南征的圣旨傳到大營。
永徽帝頒的圣旨依然如故的文縐縐,一開頭,蘇簡又是只聽出了個大概。出兵的理由,圣旨里沒有細說,只說天炎部“不臣”,然而真實的原因是什么,恐怕熟悉天元朝朝政的人都心知肚明。
在人事安排上,泰武侯蘇觀海被封了兵馬大元帥,將親赴烏延城以南的邊境重鎮指揮。而七王永熙殿下,則作為南征的監軍,一同出征。然而有點門道的是,云麾將軍陳去華被封了個“統帥”之職,聽從大元帥與監軍的號令,有權力“節制各軍”。有人說的漂亮,說若泰武侯是天元朝南征軍的軍魂,那么陳去華就是他手中的戰刀,以此來同時恭維蘇觀海與陳去華二人。可是也有明眼人一看便知,陳去華已經成為軍中的第三號人物,也就是說萬一有突發情況,陳去華已經握有實權可以將蘇觀海等人架空。只不過這一點熟悉陳去華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個出身平平、壯年“幸進”的將軍,能夠做出這等樣的事情而已。另外兩名原神武大營的將軍,定遠將軍盧昭和游擊將軍傅菁,被奉為左右前鋒將軍。盧昭將帶領三萬騎兵,即日奔赴山南郡首府烏延城,與在那里駐守的南疆軍一萬人會合。傅菁則已經出發向西,去接手從山字營分兵出來的一萬人,趕赴烏延城。陳去華則得令將在半月以后,也就是二月初三,帶領神武大營余下的十二萬人,以及輜重糧草等,向烏延城進發。
圣旨宣畢,三萬人騎兵就將在盧昭的帶領下,一起出發。盧昭這時候早已裝備整齊,一身戎裝,向來前宣旨的皇家使節深深叩拜,接著向陳去華將軍行了一個軍禮,然后向一名傳令官發示意。那名傳令官隨即發出號令,一早就等在神武大營校場上的三萬騎兵,此刻,隨盧昭一起翻身上馬。原風字營的服色尚黑,此時的前鋒營絕大多數是由原風字營的將士整編構成,因此都穿著黑衣。盧昭在馬上沖陳去華致意,接著當先而行,朝神武大營外走去。
前鋒營的將士默默而行,整個神武大營恁地安靜,除了馬蹄聲的的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音。此時蘇簡覺得面上一涼,仰天一看,竟是有雪花飄落下來。一瞬之間,似乎北風就揚了起來,凜冽的寒意從蘇簡的頸項中直灌進心里去。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漸漸地已經行至遠處的前鋒營將士的身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已然看不清楚。
送行的人與那些逐漸在馬上遠去的士兵們一樣,心中沉重。突然,一個雄壯的聲音從神武大營中響了起來,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興于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那歌聲極其嘹亮,只在反反復復地唱著這幾句,曲調簡單,言辭明了,漸漸地,一起唱的人便多了起來。整個神武大營上空,長長久久地回蕩著將士們的歌聲。蘇簡前世讀過這首詩,知道這是兵士在出兵之際所唱的激勵士氣的戰歌。詩中唱道:“我怎么就沒有軍裝呢?我有和你一樣的戰袍呀!王宣召起兵,而我已經修整好了武器。我與你同仇敵愾呀!”在漫天風雪之中聽來,蘇簡漸漸地心情激蕩,不禁也跟著唱了起來,目送著一隊又一隊馬隊騎兵,自己的戰友,將來會和自己一起在戰場上拼殺的兄弟,一個一個從自己的面前經過,走向遠方。
然而此時此刻,輪到蘇簡自己出征在即的時刻,她卻再無那日鼓蕩的激動之情。臨出門前,她又來到蘇筠的小院中。離開之前,她想再去看一眼哥哥。
蘇筠的寢室等已經棄置不用了,門口貼了一張封條。前幾日雨雪頻繁,封條都濕了,上面的字洇了開來,成了一個墨團。蘇簡一揉,封條就掉了。“吱呀”一聲,蘇簡推門進去,屋中的陳設一成未變,只是再也不見與蘇筠相關的一絲一毫痕跡,見不到他的只字片紙,連蘇筠往日的衣衫冠帶,都已經被收走不見了。從蘇筠的寢室出來,蘇簡又信步走進書房,現在她自己已經是這座書房的全權使用者了。只是,這里也承載著最多的關于蘇筠的記憶的地方。初見蘇筠之際,那首白海棠詩給了她極深的印象。“淚到多時原易淡,情難勒處尚聞香”,原先是這一聯曾經深深打動蘇簡的情腸,可是在經歷過這許多之后,反而是最后一聯——“生生死死原皆幻,哪有心情更艷妝”,更能說到蘇簡深心里去。
蘇簡在蘇筠房中默默禱祝:“哥哥,簡簡這就要出征了,你若泉下有知,且保佑簡簡能夠平安回到天京。”想了想又加上,“阿虹,如真的是你,愿你來生,來生能與蘇筠哥哥這樣的好男子再續前緣。”
從蘇筠的小院出來,蘇簡回房,看看時間已到,趕忙提起自己那個小小的包裹,走出房門,只見到如水與似霜兩個,都換了一身戎裝,每人拎著個包袱,站在院中。蘇簡圓睜了眼睛,道:“怎么?”如水上前挾了蘇簡的胳膊,賊忒兮兮地道:“蘇校尉,時辰已到,我們這不就該出發了么!”蘇簡奇道:“你們……”“嘻嘻,我們現在可都是編在蘇校尉營內的親兵哦!”“啥?你們想跟我一起南征?”蘇簡一副不敢置信的神色。似霜笑嘻嘻地說:“小姐,你消息知道得太晚了,我們早就求了庾校尉,把我們兩個的名字登記上去了,現在如水姐姐叫蘇如,我叫蘇雙。都是登記在冊的神武大營士兵,怎么,小姐不歡迎我們兩個同去么?”
蘇簡著實被驚到了,掩著口怔怔地說不出來。她重生的時候就已經背負了這樣的命運,雖說她曾經豪言壯語,立志要在這個世界里闖出一個門道來,可是臨到出發的那一刻,她還是隱隱地感覺得到心里的懼意。然而這兩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原本可以在深宅大院里衣食無憂的,卻一句話都沒說就決定陪自己南征。蘇簡不禁心中感動,口中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只反反復復地說:“你們……你們……”眼眶又微微開始紅起來。
如水溫溫柔柔地立著,看著蘇簡的傻樣兒微笑,而似霜上前拉起蘇簡的胳膊,道:“蘇校尉,趕緊走啦,遲了可不好。”
蘇簡的腦中,此刻又想起那日在神武大營聽來的旋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