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閬苑小營。
神武大營的十二萬名將士,渡過律水,來到皇家別苑附近的閬苑小營。閬苑小營以前僅用作林字營與雷字營的駐扎操練,與神武大營的校場在規(guī)模上無法比擬,因此,十二萬人擠在閬苑小營的校場上,顯得滿滿當當?shù)摹?/p>
閬苑小營中臨時搭了點將臺。辰時一刻,只聽閬苑小營轅門口砰砰砰三聲禮炮響,眾人便知是永徽帝一行到了。果然,蘇簡見到那頂明黃色的傘蓋搖搖晃晃地穿過校場,登上點將臺。這時,傳令官喊了一嗓子——“皇上駕到,跪!”蘇簡隨著身周眾人一起,跪了下去,山呼萬歲。
還沒有人宣布可以起身,便又是一大隊人,浩浩蕩蕩從轅門口進來。蘇簡稍稍側頭,只見當先一人,是她心里罵過好多遍的五王永弘。永弘身后,卻是幾名宮妝女子和幾名侍衛(wèi),隨著永弘大喇喇地一直走上點將臺去。那傳令官也沒說什么,但是直到永弘及其從人都在點將臺上坐定了,才長聲號令道:“眾將士平身!”
點將臺之上,永徽帝問遲到的五王永弘:“老五,今天是南征軍出發(fā)的日子,老五怎么遲到了,又怎么帶了這些姬人在身側。”五王永弘呵呵笑道:“皇兄約摸還未見過吧,這是老五新納的側妃李氏。她久慕我神武大軍的軍威,因此老五今日一時起意,帶她來見識見識。”永弘一邊說,一邊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永弘身邊的一位盛裝打扮的美人盈盈起身,朝著永徽帝行下大禮去,鶯聲嚦嚦地道:“妾身李銀笙,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徽帝臉色有點黑,不過這也難怪,大軍出征這樣的場合,五王卻攜美而來。為了這名側妃,不僅僅遲到,而且大喇喇地穿過整個小營,將永徽帝和皇家的面子落了不少,因此永徽帝忍不住地哼了一聲,道:“五弟,新納側妃這樣的事,怎么不曾聽太后提起過?”永弘嘻嘻一笑,道:“皇兄為了南征的事日夜操勞,老五納了名姬人這點小事,哪里好拿得出手打擾皇兄?”他接著瞟了一眼李氏,又說:“李氏甚是識大體,幾番對老五說過,久聞神武大營練兵有方,軍威極盛,此番出陣天炎部,定能旗開得勝,出師告捷。”
永徽帝聽了幾句好話,心頭舒服了些,便輕輕將此事揭過,道:“如此,五王側妃且在臺上觀禮吧!”那李氏向永徽帝行禮拜謝,接著慢慢地退到一邊去。
永徽帝見時機合適,便點點頭,自有人宣七王永熙與泰武侯蘇觀海上點將臺。說也奇怪,在當日的圣旨中,老侯爺蘇觀海是親封的兵馬大元帥,而七王永熙出任監(jiān)軍。瞧兩人的裝束,倒像是掉過來了一般。永熙全身戎裝,頭戴銀盔,腰懸寶劍,腳蹬鹿皮靴,而老侯爺蘇觀海竟然只著一襲青色的棉袍,因他須發(fā)皆白,因此更像是一名謀士,在蘇簡眼中,倒是有幾分木先生的模樣。
兩人行禮畢,永徽帝溫和地問候了蘇觀海,道:“老侯爺近日身體可好?為了天元朝大業(yè),此番還要勞動老侯爺出馬,朕心中難免愧疚啊。”蘇觀海是武睿帝時代的舊臣,因此永徽帝與他交談,從來都是這般客客氣氣。蘇觀海老侯爺聽了這話,突然直起腰板對著校場哈哈哈笑了三聲,這三聲中氣十足,整個閬苑小營之中,人人聽得一清二楚,身體稍若的甚至耳膜震蕩,腦中都是嗡嗡之聲。蘇觀海笑畢,斂了氣息,平平靜靜地對永徽帝說:“皇上,為天元而戰(zhàn)是老臣的心愿,皇上不嫌棄臣年老無用,給臣這個平定南方的機會。老臣自當戮力而為,為國效命。”他說這話的時候,望了一眼面色平靜的永熙,接著又對永徽帝說:“七王殿下天縱奇才,熟知兵事,老臣不敢忝居元帥之位,本次南征,原應以七王殿下為馬首是瞻。”
永徽帝聽了這話,轉頭向永熙看去,面上浮出笑容,對這位他寵愛的堂弟親切地道:“永熙,此次南征,皇兄祝你馬到功成。”接著放低了聲音道:“一路上且千萬小心,有什么消息隨時來報。”說著,走上前去,頗為親昵地拍了拍永熙的肩。這時,有隨侍的宮人捧上兩柄刀劍。永徽帝取出其中一柄,遞給永熙,道:“王弟,這是始帝的隨身佩刀,名曰斷金。你持此刀,以督軍事,如朕親臨。”永熙叩謝永徽帝之后,接過此刀,恭恭敬敬地捧在手里。永徽帝取了另一柄,卻是一柄長劍,永徽帝雙手托了此劍,遞至蘇觀海手中,道:“這是天杞部風行當年隨身所配之劍,名曰朗月。朕現(xiàn)將此劍賜予泰武侯。此役于天元朝國祚意義重大,朕心中極盼老侯爺能夠早奏凱歌。”
蘇觀海似乎極為感動,深深地伏下身去,道:“老臣建功甚微,受恩匪淺,必當粉身報國,以謝君恩。”蘇簡知道風行是始帝麾下的大將,也是天杞部的創(chuàng)始人,見蘇老侯爺如此激動,再聯(lián)想家中,心道,蘇家怕真是與天杞部淵源頗深,因此爺爺才會為一柄劍而心情激蕩吧。
永徽帝授了刀劍,接下來有傳令官將陳去華以下,致果校尉以上的軍官都宣至點將臺上。永徽帝對五王道:“王弟,朕略有些疲累了。這授甲之事,由你來吧!”五王永弘哈哈一笑,拍拍胸脯,道:“老五樂意為皇兄效勞。”接著站起身,身邊走上幾位宮人,每人手中都捧了幾副皮制的軟甲。
蘇簡此刻與陳去華等人都跪在點將臺之上,蘇簡聽說五王要給眾人授甲,心中又是恨,又是怕。她不由得略略抬頭,向五王的方向看過去,眼中見到的卻是一張雪白的瓜子面孔,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蘇簡心中一驚,馬上低下頭去,但是馬上就有一種異樣,從心頭泛了起來。她突然之間,只覺得渾身僵硬,又是那種恐懼,毫不留情地攫住了蘇簡,扼得她喘不過氣來。這日天氣寒冷,蘇簡仍然在片刻之間,就汗透了衣衫。庾信跪在蘇簡身側,見狀不對,輕輕地喚道:“蘇賢弟,蘇賢弟,可是身體不適?”蘇簡經(jīng)他這么一喚,三魂六魄好不容易回到身體,而這時,五王永弘及那些個宮人,也已經(jīng)來到身前了。
“喲,這不是蘇校尉么,這么冷的天氣,怎么滿頭的汗呀?”五王永弘冷嘲熱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蘇簡剛剛回魂,咬著嘴唇,腦子里飛快地想,這種情景,似乎以前在什么書里見到過。只片刻,蘇簡便反應過來,一躬身,答道:“得見天顏,我皇神威,戰(zhàn)戰(zhàn)惶惶,汗出如漿。”她套用了魏時鐘毓陛見時的答語,又捧了一下永徽帝,總體來說,答得中規(guī)中矩,沒有問題。五王略略側身,見坐在一側的自己的寵妃李氏,一雙妙目,毫不轉睛地看著蘇簡這邊,心中雖然知道蘇簡是個什么身份,但是聯(lián)想到蘇筠身上,只覺得怒火轟的一下燒了上來,取過一件軟甲,“砰”地向蘇簡身上一砸。蘇簡悶哼一聲,生生地受了,也沒有往后退步,伸出手接住了擲過來的軟甲,恭恭敬敬地答道:“謝吾皇隆恩,謝五王殿下恩典。”
永弘被蘇簡這么一堵,半口惡氣沒出盡,又堵了回去,接著取過一件軟甲,冷冷地道:“庾校尉,我見蘇校尉拜見天顏,面上汗如雨下,怎么你絲毫不見汗呀?”。庾信面上一紅,道:“末將初次得見天顏,心中惶恐,因此不敢出汗。”永弘被他這么一說,哈哈大笑,當下將軟甲賜給了庾信,接著向前走去。蘇簡見危機總算過去,偷眼看了一眼庾信,眼神中頗多贊賞感激之意。庾信見了,臉上又是一紅。
蘇簡又悄悄抬起頭,看見蘇觀海老爺爺,此刻臉色和緩,伸手拈著須,似乎也為她“忍耐”了一把而感到欣慰。而七王永熙此刻,竟也頗為溫和地看著她,只是略略皺了皺眉,也不知是不是見到了庾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