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云城部主的這座官邸，毋庸說是一座宮殿，只見屋宇連綿，雄偉壯闊，美輪美奐。蘇簡等幾人，一連登上好幾處臺階，越走越高，漸漸地開始能夠將整座聚云城的景物收入眼底，而極目遠眺，則可以見到南面綿延不斷的祁山。

走了許久，幾人來到一座大殿跟前，殿前高懸著牌匾，上書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聚云”。木清寒輕聲提醒蘇簡：“這是當年沐殊然的親筆！”葉璟娘也聽見了，不滿地嘟噥一句：“怎么可以直呼先部主的名諱！”木清寒這時雙目如電，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迎上璟娘的雙目，道：“先皇的臣子，無論是史書之中還是當今天元滿朝百姓口中，都是這么稱呼的，當今圣上尚且不避百姓稱其名諱，區區一名故將，就不能直呼其名了？”

這時只聽一聲暴喝如焦雷一般，“放肆！”殿中搶出一名武將，用手中的長戟指著木清寒罵道：“你這廝哪里來的，竟敢在這聚云殿之前大放厥詞，還敢辱及先部主！”

木清寒絲毫不為所動，走上前去，任憑那長戟的尖刃指著自己，沉聲道：“始帝承天啟建朝一十六年秋，沐殊然在祁山之北百六十里處擊退游牧人十部聯軍，這是他繼四十二場失利之后接連大勝的開始。沐殊然擊退十部聯軍之后，立在此處高崗之上坐看北域云氣，當即決定在此地建城。他在給始帝的信中寫道：‘登臨此地，眺望四野，忽爾憶及當日陛下諄諄之語。因而筑城，名曰聚云，殊然惟愿以此城為根據，匯聚北地英才，力保陛下北疆安穩，則我天元百姓可以世世代代安居無憂矣。’”

“今日清寒有幸，能夠仿先賢而復登臨，只是未知當年沐老爺子筑一城以聚北地英才的心愿，了是未了。”木清寒緊盯著眼前那名持戟武將，“如今見了閣下，實在頗替貴部先部主擔憂。”

說實話，一番話木清寒說得并不那么直白，連蘇簡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過才能聽懂，葉璟娘也是，愣了一下，美目之中才露出些戲謔之意來。然而，木清寒話音剛落，殿中立時傳來幾聲掌擊之聲，接著是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褚尤退下！”說著殿中說話之人走了出來，道：“今夕何夕，竟有天元奇士遠道而來，永洛未曾遠迎，真是失禮了。”

蘇簡心中一震，想，這應該就是天冶部部主沐永洛了。只見說話之人著一身翻云繡金線的黑色錦袍，發上端端正正地束著玉冠，正緩緩地從聚云殿下的陰影中走出。須臾間，晨間的日光柔和地照在那人俊秀的臉上，泛出一道金色光澤。

沐永洛來到木清寒身前，兩人對視了片刻。沐永洛突然轉頭看向葉璟娘，溫言道：“璟娘，你好啊！”神色之間極為平和。璟娘心中突然開始發怵，忽然腳步一轉，就來到了沐永洛身側，雙臂將沐永洛的身體一纏，就像八爪魚一般，牢牢貼在沐永洛背上，雙唇貼在沐永洛的后頸，膩聲道：“阿洛，璟娘錯了，璟娘可是怠慢了你的貴客？”

沐永洛突然面現歡容，越笑越是歡暢，他輕聲道：“璟娘，你越來越聰明了，聰明到敢于猜測我的心思了。”葉璟娘面色蒼白，略無人色地從沐永洛背上下來，跪在他身側，顫聲道：“璟娘錯了，請部主責罰！”沐永洛的右手垂下，正好撫上璟娘的后頸，那只手極其溫柔地在璟娘后頸的骨節處來回摩挲。蘇簡真怕他一用力“喀嚓”一聲，就立時可以擰斷璟娘的頸項。璟娘面無人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額角出不斷淌下些冷汗來，蘇簡望向她，眼中帶著憂色。

然而木清寒絲毫不為所動，依舊靜靜地直視著沐永洛。

沐永洛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道：“好！好！”笑著放開了璟娘，璟娘就像是全身脫力一般，緩緩地伏在地上，一時無法起身。

而沐永洛此刻，就像是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親親熱熱地與木清寒見禮，問長問短，幾時到天冶的？昨夜休息的可好？木清寒不卑不亢地一一答了。末了沐永洛問道：“永洛少時曾游歷天元全境，只不過未曾見到先生這般仙風道骨一般的人物。永洛坦言，一見先生，便想起故人。先生，難道不是姓承么？”

木清寒靜靜地道：“部主所以提起承氏皇族，只是因為方才在下所說當年沐殊然與始帝承天啟之間的書信往來，不見于史書，只有天京承氏皇族的機要密庫中才有留存吧！”他接著說：“部主少時，在下寸功未建，一名不文，部主自然也不會識得。”

沐永洛故作驚訝地道：“那先生今日，何事來見永洛那？”

“不才曾經親眼目睹了過去幾個月天炎百姓所遭刀兵之禍，近日到了天冶部，尤其是入了聚云大城，只覺得天冶治下，承平氣象，難以言盡。然而數日之內，天冶部恐怕就會牽扯進戰事之中，不才正是為了天冶百姓，因而特來為部主指點一道存身之道。”

木清寒傲然而出此言，四座皆驚，只有蘇簡在心中叫了一聲：“好！”

“哦？”沐永洛雙眉一軒，笑道：“先生可是要勸永洛與天炎破盟，而與天元結盟？”

“哈哈——”木清寒同樣還以一聲大笑，道：“部主雅得很那，是想與在下在這殿外，一邊沐風觀云，一邊縱論天下么？”

聽了此言，沐永洛連忙道：“請！請！”說著把木清寒迎入殿中。蘇簡亦步亦趨地跟在木清寒身后。而葉璟娘則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慢慢地走入殿中，在一個沐永洛不易發覺的角落里，慢慢地又跪了下去。

蘇簡見那殿中，除了剛才那持戟的褚尤之外，還有幾員武將和一眾文臣，都是鴉雀無聲，若無沐永洛允許發言，所有人都是板著一張面孔，目不斜視。蘇簡暗暗好笑，心道：終于見到古代的一言堂是什么樣子了。

木清寒步入殿中，也不開腔，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聚云殿。聚云殿是沐殊然時候就已建成的大殿之一，大殿正中立著一根極粗壯的金絲楠木柱子，僅此一根，便支起了巨大的橫梁與整個屋頂。部主的案桌及座位就在這一根楠木巨柱之前，而座位后面的架子上供奉著一柄長刀，正是當年沐殊然所用的兵刃。

這時沐永洛又問了一遍：“先生此次來，可是要勸永洛與天炎破盟，而與天元結盟。”

豈知木清寒搖搖頭，道：“此言差矣！天冶乃是天元朝治下的一部，與天元之間，怎能談得‘結盟’二字！”

沐永洛這時已經在殿中的座位上坐下，聽了此話，“刷”的一聲立了起來，寒聲道：“先生想對永洛說的就是這些么？就是想讓永洛對天元朝俯首稱臣么？如果就是這些，那永洛沒有聽下去的必要，來人！”有隨侍在側的武士踏步上前聽令，沐永洛冷冷地道：“賞此人一頓酒飯，午時三刻，斬了！”

這條命令一說出口，蘇簡踏上一步，叫道：“不可！”而正在此時，葉璟娘也膝行到沐永洛身側，叫道：“不可！”只是兩人的話語，全部為木清寒在殿中縱聲長笑之聲所蓋住。沐永洛在這笑聲之中，不禁失色道：“你笑什么？”而他這句話竟被木清寒的笑聲所蓋，連自己都聽不見自己說的話。

木清寒笑道：“我笑你，我笑你連沐殊然當日在這聚云殿中說得清清楚楚的意思，都沒曾領會，還大言炎炎，站在這里發號施令！”

滿殿文武都是愕然，不曉得這沐殊然在這聚云殿究竟說過什么意思。

“這聚云殿中，唯此一根巨柱，部主可知當日沐殊然是從天京附近風谷之中采伐出來，千里迢迢運至聚云城的？而此聚云殿，乃是聚云城中最高的殿宇，它的朝向并非朝向正南，而是偏向東方，正對天京城方向。而當日沐殊然修建聚云殿，只用一根天京城來的巨木支撐整個殿宇，僅在大殿四角另用四根采自本地的木材支撐四面的飛檐。”

“你據此來斷言故部主的意思？”沐永洛有點想笑。

“而那四方飛檐之下，都墊有小小一片瓦當，每片瓦當上都有一個字，東南西北四方連讀，是‘天下歸元’四個字。而北方的那片，下面正是一個‘元’字。”

沐永洛的面色立刻變了，變得有些青白，自家聚云殿的四角之下瓦當上寫了什么字，他自己全然不知，倒讓這名天元之士當眾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當日沐殊然之意再清楚不過，無論東南西北四部如何，天元朝都是其根本。天冶部如何在長城以北立足的經過，部主心中應該清楚的很。其余三部也盡是如此，如果沒有始帝的支持，四部怎么可能蠻夷之地站穩腳跟，又怎么可能發展壯大生生不息。天鈞部如今的窘境，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反例。”

“當然，四部之于天元朝，也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天下貨棧洛梅洲，為我天元朝融通貨物，天炎部是我天元朝南方糧倉，而你天冶部，則是我天元北面最為重要的屏障，如果沒有天冶，我朝每年花在修繕長城和應對北面游牧人的軍費花銷，就會如流水一般。”木清寒侃侃而道，蘇簡冷眼觀察殿中諸人，有微微頷首的，有沉吟不語的，唯獨沐永洛一個，面沉如水，不露分毫。

“然而，本末又豈能倒置，以洛梅洲孤懸海外之勢，沒有天元金銀鐵礦，不知能拿什么交易貨物？天炎部向來各族雜居，如果沒有我朝威懾，南方各族，又豈會聽他天炎部號令？而你天冶——”

木清寒說著頓了頓，“如果天元邊境不能通商，冬日里一場暴雪就能讓你全部之人有性命之憂！”他慢慢地踏上一步，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部主，是也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