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蘇簡面孔上的時候,她猶自未醒,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兩滴淚珠,而唇角卻帶著笑。
她在夢中見到好多人和事,她見到如水,極眷戀地遠遠望著自己,而吳虹與蘇筠兩人攜手并立,向自己看了一眼,又并肩離去,然后木清寒出現了,溫言對她說了些什么,卻又突然變成永熙,將她緊緊地擁在懷中。蘇簡慢慢從夢中醒來,身上似乎仍然帶著那一個擁抱的溫暖。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葉璟娘探頭進來,蘇簡已經自行梳洗了,將她那一身舊軍服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端端正正地坐著,問葉璟娘:“是部主召見么?”葉璟娘訕笑著道:“是!部主請您去北門,部主說是要親自看著七王殿下入城?!?/p>
蘇簡“霍”地站起來,喜動顏色,問道:“他,他,是有了他的消息么?”
葉璟娘卻面帶憂色,道:“是,已經到城外了。不過……”
蘇簡卻沒有在意,她激動的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嫣紅色,心中開始狂跳。下意識地她搶到妝臺前,抬手舉起一面銅鏡,看了看鏡中人的樣子,左右檢查了一下發髻衣飾,這才放下了銅鏡,“走吧,”她這么對葉璟娘說著。
葉璟娘卻道:“他與流風城主沐永澤,還有流風城的軍隊,已經到了城下。部主說……萬一天冶內訌,流風攻打聚云,那便會先拿你祭旗?!彼f著這話,上下牙齒輕輕地打起架來。
蘇簡撫著自己鬢角的手稍稍頓了一下,片刻之后,仍是極平靜地對葉璟娘說:“走吧!”蘇簡當先走出房去,邁出幾步,回首道:“璟娘,謝謝你!”
聚云城北門城樓是城中僅次于聚云殿的建筑,城樓修葺得高大恢宏,正對著北域廣闊的莽原。流風城在聚云的西北面,那里的大軍原道而來,眼下正在城外候著。蘇簡登上城樓,見到面色青白的沐永洛,極有禮地向他打個招呼,心中用市井之言問候了他千百句。然而沐永洛大約心情極不好,冷冷地吩咐將蘇簡綁縛得結結實實的,押上城頭。蘇簡撲到女墻邊,只見永熙與另一名青年,正騎在馬上,候在北門之外。而遠遠地在城西北面二里之外,是烏壓壓的一片騎兵。
然而蘇簡眼中卻只有永熙,只見他披著一件玄色大氅,而身上依舊是那一件穿了好久的青衣。她沖永熙笑笑,示意自己沒事,心中卻暗暗打定主意,若是沐永洛真的拿自己要挾永熙,哪怕就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夠讓永熙輕易蹈入險地。然而永熙那一雙清清亮亮的眸子看了看蘇簡那雙已經微紅的眼圈,帶上了一些笑意,微微對她搖了搖頭,卻只有一個意思——“不要做傻事”。
那名青年的長相與沐永洛頗為肖似,在城下對沐永洛喊道:“大哥,你不是要小弟的流云城么?這有何難,小弟孤身來此,還請哥哥收留?!币环捳f得可憐兮兮的,沐永洛心頭卻是無明火起,“永澤,既你孤身來此,怎么還帶這許多騎兵陪著?是也想要入城,還是怎地?”
那沐永澤卻委委屈屈地道:“沒辦法呀,大哥,父親留給永澤的騎兵眼下只認兵符,兵符在我手中,他們便非要跟著我,甩都甩不脫?!眱扇烁艨蘸霸?,說了半天,蘇簡聽來,根本就是各說各的,一個在說你要我的流云城就給你嘍,另一個在說你帶兵來此意欲何為。然而沐永澤說話之際講究策略,而且動不動就拉出老部主說事,顯得頗為聰明滑頭,不似沐永洛,言談舉止顯得更為尖酸刻薄。蘇簡想,我若是城中將士,要在二人中推舉一位部主,那自然會選弟弟而不是哥哥。
這時永熙開了口,道:“部主大人,本王作為你的信使……”蘇簡一聽,好家伙,原來可以這么定位,“已經將信帶到。隨流風城主前來的大軍,本王以為可以由流風城主將兵符交由大人,再由大軍宣誓向部主效忠?!?/p>
沐永洛上下打量一番沐永澤與永熙二人,道:“那就麻煩七王殿下,再替我們兄弟走一趟,將那兵符帶上來。永澤,讓七王殿下一人入城,待我驗過兵符,交接兵馬,自然讓你入城,可好?”
城下兩人一時無法,二人互看了半日,沒吱聲,然而沐永澤終于還是磨磨蹭蹭地從懷中取出一枚兵符,遞給了永熙。然而蘇簡卻一直在心中暗笑這色厲內荏的沐永洛,信誓旦旦地說要將沐永澤“請”回來,結果沐永澤回來了,又懼怕那遠道而來的五萬大軍沒辦法控制?!爱敵踝屓思胰サ臅r候怎么就沒想到呢?”蘇簡心想,“沐永洛并不是一個能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人,他唯一能完全掌控的,眼下也就是自己這個倒霉蛋吧?!?/p>
永熙從沐永澤處接過兵符,下馬,北門開了一條縫,讓永熙進城。他進城之后,立即有人上來將他五花大綁,帶上城頭。蘇簡見到這位一向瀟灑的王爺此刻被綁得像個粽子,竟然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沐永洛狠狠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沒見到人家正緊張呢么!”蘇簡自行腦補沐永洛心里的臺詞。
——永熙卻眉梢眼角微微上揚,仿佛在說“沒事的,見到你精神好就好!”
蘇簡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在這危機四伏、刀劍林立的城頭,而自己命懸一線之際,她竟覺得如沐春風一般,暖洋洋地感受著這份感情帶來的奇妙情緒。
永熙放在懷中的兵符很快被掏出來,交給了沐永洛。沐永洛接過來細細地看了一番,又掏出自己懷中的另一塊兵符比了比,嘴角露出一絲笑,走到女墻側,右手高高舉著兵符,隔空喝道:“流風城眾軍聽令,流風城主沐永澤已將兵符交與本部主,所有流風城遠道而來的兵馬,立時就地下馬扎營,不得有違?!憋L將他的話遠遠地送出去,城外的兵馬聽到之后,全部下馬,全軍山呼:“謹遵部主號令!”
沐永洛看著臣服在城下的大軍,心中歡悅,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吩咐下去,命令將沐永澤也綁了,帶上城來。這時沐永洛望著永熙:“七王殿下,永洛對此次殿下出手相助,感激無以,因此還請殿下在城中小住幾年,讓永洛好好盡一盡地主之誼。”
“那部主先前承諾的,臣服我天元朝皇帝,就是以永熙在此為質換來的么?”永熙面上神色依然是淡淡的,仿佛要以身為質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沐永洛放聲大笑,拖過城樓正中的一張椅子就坐下,道:“殿下啊殿下,一別這許多年,你還在堅持那些忠啊信啊義啊那一套東西!永洛如果有你這般才具,又坐在你的位置上,手中握有兵權,相信天京城中早已不是這般模樣?!彼f著,放低了聲音,笑道:“只是永洛沒想到,殿下竟然這般輕易就相信了永洛,當然更沒有想到的是,殿下竟那么輕易就說動永澤,交出兵符。這個弟弟的個性,永洛還是心中有數的。”
永熙雙眉一軒,道:“那么部主心中,永熙這般奔波勞苦,勸服流風,實際只是為部主進軍天京城的道路更鋪平了一些?”
沐永洛此時已然忘形,其身端坐,就如已經坐在天京皇城的大殿上一樣,卻故作謙虛道:“哪里哪里,永洛觀天下之勢,自忖大約再經營十年,永洛必能如先生所說,登上天京城的那個位置?!彼聪蛴牢酰欢恐兴娝坪跻呀浭窃谔煸弥?,他坐在自己向往了許久的那個位子上,滿眼是高屋樓宇、雕梁畫棟,而眾臣在自己面前俯身山呼萬歲。
“這十年之間,還希望殿下能夠相伴永洛身邊,多多指點為好呀!”沐永洛志得意滿的笑聲,遠遠地揚了出去。
永熙面上卻帶有一點點悲憫,背過身軀,朗聲吟道:“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生。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碧K簡聽了,心中仿佛一動,而沐永洛聽聞覺得詫異,抬起頭來,卻突然見到自己胸口冒出一截血紅刀尖,他想回過頭去看,可是口中冒出無數血泡來。
那些皇城啊朝堂啊殿宇啊群臣啊,一個個都像是泡沫似的碎了,碎得干干凈凈,沐永洛從他那張椅子上的夢里摔了下來,瞪圓了雙目,至死也沒有見到究竟是誰給了他致命的一刀。
出手的人是葉璟娘。她看都沒有看倒下的沐永洛,卻直奔上前,將蘇簡身上的繩索割斷。這時,剛剛來到城樓之上的沐永澤在她身后不可置信地叫了一聲——“鳳哥兒?”蘇簡明顯地覺得葉璟娘身子一抖,接著將一柄匕首遞到了自己手里。
蘇簡掙脫了繩索,自去解永熙身上的綁縛。而葉璟娘卻來到沐永澤身前,解開他身上的綁縛,接著恭敬行下禮去,道:“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屬下鳳哥,見過流云城主大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