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簡看到李銀笙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
俗語說“女要俏,一身孝”,李銀笙便是如此。此刻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衫,一頭烏黑的秀發(fā)沒有束成發(fā)髻,卻在腦后松松地垂下來,發(fā)上簪了一排整整齊齊的小金珠,將額前的秀發(fā)一一簪住。此際的李銀笙,面白如玉,襯著一點櫻桃小口,更是顯得嬌美動人。
李銀笙的身后,站著一身銀甲的庾信,也是英俊挺拔,與李銀笙站在一處,仿佛一對璧人。
蘇簡與柔雅對望了一眼,心中都是驚疑不定。這是什么意思,是李銀笙已經(jīng)開始為太后戴孝了么?戴孝偏又簪著金飾,而且看著她這番打扮,也與天京城風(fēng)俗之中的喪衣形式不同。
小皇帝文衍此刻立在慈英殿前高高的臺階上,看到李銀笙這般裝束,不禁冷下臉來。
“勞動各位玉趾,”李銀笙即便見到文衍面色不豫,也依然發(fā)話了,“到此聽妾身一言,妾身感激不盡。”
“大膽——”小皇帝文衍爆發(fā)了,“太后殿前,豈容你這般喧嘩打擾!”文衍往日說話從不曾粗聲大氣,但是此刻一聲暴喝,漲得滿面通紅。
李銀笙卻神色不變,悄然邁上一步,對著慈英殿的方向,跪了下來,俯身叩拜三次,再抬起身子的時候已經(jīng)紅了眼圈。她伸出一只手,握著帕子,在眼眶下抹了抹,跟著恭恭敬敬地道:“太后一向慈愛,妾身本不應(yīng)該來打擾,可是太后生前曾有懿旨交到妾身手上,并且諄諄囑咐,要妾身在太后身后將懿旨交予皇上公諸天下。”跟著李銀笙從懷中取出了一只卷軸,卻遞給了身旁的庾信,由庾信雙手托了,來到小皇帝身前,雙膝跪地,遞給文衍。
文衍接過那一卷卷軸,自己打開,略略掃了幾眼卷軸上的文字,瘦弱少年的身軀禁不住又開始抖了起來。
蘇簡站在文衍下首,在庾信退下的時候與他打了照面。庾信眼皮都沒有抬,可是蘇簡目光炯炯,緊隨著庾信,庾信的步調(diào)不免就變得僵硬些許。
而文衍死死盯住那卷軸左下的一方小小紅印,看了半晌,突然“啪”的一聲將那卷軸合上,遞給了黃立,啞聲說了一個字:“宣——”
既然要宣讀太后的懿旨,殿前的一群人,呼啦啦地又都跪下了。蘇簡一邊聽著黃立宣讀著那些文縐縐的字眼,一邊在腦中自行翻譯成容易理解的文字,卻是越聽越是心驚。太后懿旨之中,一開始啰啰嗦嗦地說了一大串李銀笙的好話,不外乎說她德容兼?zhèn)洌瑸楫?dāng)代女子的典范之類。接下來,懿旨之中絮絮叨叨地說著太后老邁,生恐天元朝少帝當(dāng)朝,無人照拂,因憂成病。某月某日,太后入夜忽得一夢,夢見有天神降臨,為太后指點了扶持江山之道……
這扶持江山之道,落在在懿旨之中,竟然便是太后親封李銀笙做“上國天女”,另賜府邸,并賜兩百駐軍護持。另外,城中將修建神廟,供“上國天女”祭祀之用,由“上國天女”上達(dá)天聽,而國之大事,左右二相,輔政五王,決策之際,“上國天女”能夠旁聽獻策。
而最后,太后的旨意聲稱,雖獲上天神示,但是也自知身染沉疴,難以再起,但是為免無端泄露天機,太后還是選擇將懿旨交予李銀笙,由其在太后過身之后才可交由皇帝昭告天下。
聽黃立讀畢旨意,慈英殿前簡直就如炸開鍋一般,議論之聲久久不絕。
天元朝太后的懿旨有沒有實際效力?有!這個傳統(tǒng)也是自始帝之時沿襲下來的。始帝苦戀天杞部風(fēng)行未果,此事傳得沸沸揚揚,宮禁內(nèi)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最后始帝為了皇嗣大計還是廣納**,他的正宮皇后在與他結(jié)締之時,向始帝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也要能夠頒旨,旨意要么涉及宮禁內(nèi)闈,要么涉及天元朝的女子。始帝心中大約是對正宮還是有所抱憾的,因此同意了正宮皇后的請求,但是加了一個限制條件,就是只有太后在少帝當(dāng)朝的時候,才能夠頒下懿旨。然而,自始帝以下,歷朝太后,真正使用這個權(quán)力的,少之又少。因此,太后懿旨極少為人放在心上。也因為這樣,這份懿旨對天元朝政事觸動極大,簡直不啻一場地震。此時聚在慈英殿之前的天元朝緊要人物,都是低聲議論起來,但是卻沒有人質(zhì)疑這份旨意的下達(dá)——
這時太后在世時頒下的最后一份旨意,并且經(jīng)過小皇帝親自認(rèn)證,親手交給內(nèi)侍宣讀的。如今太后薨逝,懿旨成了“遺旨”,任何對旨意的質(zhì)疑都是怕是要觸小皇帝的霉頭。更何況,李銀笙如今風(fēng)頭正勁。
朝中重臣都伏在地上,皇上不平身,就都不得起身。不少人伏著的時候都偷偷抬起頭來觀察文衍的神色。
蘇簡與柔雅兩個,是極少數(shù)不為這份旨意內(nèi)容所直接影響到的人,她二人互視一眼,都是皺起了眉。蘇簡心中了然,太后哪里是什么身染沉疴,而是身中劇毒,自然也絕不可能給李銀笙留下什么“上國天女”的懿旨。太后前段時間剛剛經(jīng)由柔雅診治,才有所好轉(zhuǎn)。她們本來的計劃是先由一批忠心的宮人來負(fù)責(zé)太后的食藥,替太后慢慢拔出毒素,然后再細(xì)細(xì)查訪下毒的人與途徑,豈知害人的人等不及了,搶先出手,籌劃了一出寶泉山刺殺,順手潑了點臟水在五王永弘與石瑯身上,稍微惡心惡心兩人;另一面卻是趁小皇帝、蘇簡與柔雅三人不在宮中,干凈利落地杖殺宮人,毒害太后。
李銀笙此刻就在蘇簡對面,見到蘇簡的目光掃過來,唇邊不禁流露出一絲微笑。她對蘇簡做了一個口型——
蘇簡在對面立刻就讀懂了,李銀笙在說:“It‘sagame!”
蘇簡心中只覺得騰地生起一陣怒火,連忙伏下身去,她不想讓自己的情緒輕易流露在李銀笙面前。如果說這真的是一個虛擬的、非真實的世界,蘇簡還是愿意相信這個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之中包括了與真實世界一樣的公正、愛和仁義。她心中也一直有個想法,如果大家真的在這個游戲世界之中使手段、耍心眼,你害我、我害你,那么,那個真實的世界,她們四人還回得去么?
蘇簡就這么伏著,不知不覺之間,幾滴淚水就從面上掉下來,砸在身下的青磚之上。柔雅在一旁看著,只輕輕嘆了一口氣,再沒有說話。
殿前眾人之間,最為迷茫的,是五王永弘。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份懿旨,著實吃了一驚,“另賜府邸?”永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看向這位他一手扶植起來的正妃——
這還是他五王的正妃么?
李銀笙的心從來都很大,這一點永弘比誰都要清楚。可是如今她的心竟然大過了當(dāng)世女子視為天的夫君,而且只手伸向了朝堂——永弘回想起兩人相識以來的種種,一時間如墜冰窟,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上下牙不受控制地輕輕叩著。
五王永弘在內(nèi),所有人的視線如今都聚在小皇帝文衍身上。這份旨意就像一根撬桿,撬動了天元原本四平八穩(wěn)的朝局,也撬動了所有人的神經(jīng)。小皇帝能接受這份旨意么,接受在原有的勢力之外,多出來的這一股“上國天女”的力量?
眾人注視之下,文衍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眾人聽聞這慘聲大笑,都是大驚失色。
文衍卻兀自大笑,笑得淚水在面上奔流竟而不自知。他笑得上氣不接上氣之際,柔雅悄悄來到他身邊,右手握住了文衍的左手。蘇簡此刻仍伏在地上,離得近,可以清楚見到柔雅的手籠在文衍袖中,似乎正在文衍手腕上的一處穴道輕輕地按壓著。
片刻,文衍似乎緩過勁兒來,止笑喘息片刻,面上終于有了半分血色。他定了定神,問道:“上國天女,朕指五王叔主持為天女修繕府邸,修建神廟,可好?”五王永弘聽了這話,身體顫抖,這回抖得明顯,所有人都看到,心中不禁都泛起一絲憐憫。
“回稟陛下,目前妾身的府邸與神廟的修建都不是要務(wù)。當(dāng)務(wù)之急乃是為太后祈福,助太后早登極樂。”李銀笙眼見文衍的態(tài)度稍稍緩和一些,自己這邊便也退了半步,道:“妾身擬在慈英殿主持,為太后祈福七天七夜——”
“此后,每隔七天,妾身會在慈英殿誦經(jīng)一個晝夜,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上——”這時一陣秋風(fēng)卷來,李銀笙身上的白色紗衣被秋風(fēng)帶起一角,她散落在肩上的黑色發(fā)絲也在風(fēng)中舞動著。若單論這副樣貌,不論心腸,確實可以說,李銀笙就真如天女下凡一般。
“妾身懇請皇上下旨,將府邸與神廟之事,交由石瑯將軍主持!”李銀笙鶯聲嚦嚦,接著說道。石瑯聞言一呆,李銀笙身邊的庾信依舊是面無表情,而五王永弘的面上瞬間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