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笙在慈英殿前拿出的一份據說是太后盧英鸞親自所下的懿旨,懿旨之中提及敕封李銀笙為“上國天女”,另賜宅邸,并修建什么“神廟”。李銀笙當著五王永弘的面,提出由石瑯主持,修筑神廟,并為李銀笙安排宅邸。
聽到李銀笙的請求,小皇帝文衍沒有再多話,只是淡淡說了一句:“石將軍若應承下,朕便準了。”
石瑯有些猶豫,但是他向李銀笙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見李銀笙低著頭,低徊顧影,她那長長的頸項彎曲出一個極優美的弧度。石瑯仿佛突然就下了決心,口上便應了這項差事。
五王永弘這時遽然抬頭,站起來急上前兩步,朝著石瑯的鼻梁眼角就是一拳,口中痛罵道:“我揍你個囚攮的!”
這是極陰損的罵人土語,永弘一介天潢貴胄,在眾目睽睽之下偷襲石瑯,本就已經是極其丟份的事情,口中還這般不干不凈。誰知石瑯竟沒有避讓,被永弘一拳打在面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順著眼角就直流了下來。永弘還不解氣,接著左手揮出,又是一拳,直搗向石瑯腰腹之間。侍衛在石瑯身后的一名雷字營士兵看不下去,伸出一臂,架住了永弘的拳頭,另一名士兵也搶上來幫忙。永弘奮力掙扎之下,他身后的王府侍衛便也沖了上來,眼見慈英殿前一片混亂,就是一個群毆的局面。
長公主永璇見此場景,與八王永彰對視一眼,都深感無奈。永璇對身后一名宮中的嬤嬤使了個眼色,那嬤嬤四下看看,便趁人不備,從慈英殿一側,悄悄地溜出去。
小皇帝文衍望著殿前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沒有一個敢于上前拉開永弘與石瑯的。一些膽小的文臣甚至伏在地上瑟瑟地發抖。而一班武將如蘇越與陳去華等,也絲毫無意上前,插手這皇家之事,任由永弘與石瑯二人在殿前大打出手。他深深嘆了一口氣,突然抬頭望著天空。蘇簡循著他的眼光望去,只見高高的天宇之中一行大雁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字,向東南面飛去。一陣風吹到,一片黃葉從文衍面前打著旋兒緩緩落下。
文衍口中喃喃地道:“父皇——”
李銀笙卻泰然自若,她旁邊有侍女慢慢起身,先是將李銀笙頭上的小金珠一枚一枚都取下了,換上兩只小小的銀梳,將李銀笙柔軟的發絲重新固定住。接下來,侍女們又為李銀笙將她一身白衣整理妥帖,在她身前放了一個石青色的團墊。李銀笙扶住侍女的手,起身上前一步,在那團墊上重新跪下,接著隆重地行下禮去。她幾乎將整個上半身都伏在地面上,口中說道:“請皇上移駕勤政殿,臣女要開始在這里為太后誦經祈福了。”
她口中稱呼變化,不再稱自己為“妾身”,而是成了“臣”,向眾人昭示著她已經不再是原先那名五王永弘的妻室,而是已經成為朝中一股獨立的力量。她此話說得極為倨傲,“請”皇上從太后殿前挪開,完全將自己當成了此時此地皇城之中的主人一般。五王永弘聽了這句話,原先那一股子勁頭一下全泄了,握緊的拳頭漸漸松了下來,眼神之中空空洞洞的,似乎失去了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石瑯沒有窮追猛打,而是自行后退了一步,兩人原先一片混戰的局面,只因為李銀笙一句話,漸漸地分開來。
蘇越在石瑯身后扯了扯石瑯的袖子,悄悄在石瑯耳邊說了些什么。石瑯面上突然一紅,也顧不得擦拭臉上的血跡,往后退了一兩步,自己重新又伏身下去,口中低聲道:“臣君前失儀,請皇上恕臣之罪!”
永弘卻面紅耳赤,像喝醉了酒一般站立不穩,搖晃幾步,口中呼呼地喘著粗氣,來到李銀笙面前,突然伸手出去抓住了李銀笙的左臂,就想將她拖起來。他口中說道:“跟本王回去,少在這兒丟人現眼……”
永弘的話猶未說完,只覺得喉間涼颼颼的。他如夢初醒一般,斜眼看去,只見庾信手中的一柄長劍遞出,劍尖正指著自己喉間。庾信本人,也像是一柄出鞘的劍,渾身散發著凌厲的殺氣,對永弘一字一句地道:“不得對天女無禮!”
永弘一怔,說:“她是什么狗屁天女了?……”話猶未完,就又被庾信手中的劍逼了回去。情急之下,永弘不禁對大聲李銀笙喊道:“銀笙,這是為什么?難道就是因為我沒有答應……”他覺得喉間微微一疼,知道庾信動了真格,而龍淵乃是當世無二的利刃,此刻怕是劍氣已經在自己頸項上拉出一道不深的血痕。
“五王殿下,我既受天命在身,”李銀笙壓根兒沒有看向永弘,而是面向武英殿,緩緩地說,“自當鞠躬盡瘁,為社稷造福。殿下過去的情分,我一一都記在心頭,往后自當補報。只是如今的我,已經不同以往,過去稱謂,請殿下不要再用了!”說著她閉上雙目,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再也不理會永弘。她身后的侍女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一名與李銀笙打扮相差仿佛的年輕女子,手中奉著一鼎銅質香爐,緩緩走上前來。香爐中騰起裊裊的煙氣,蘇簡鼻中立時就聞到一陣好聞的白檀氣味。
那女子走上前,將檀香爐放置在李銀笙身前,然后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不知何時,李銀笙身后出現了八名與她打扮一無二致的妙齡少女,眾人都是著白衣,散著黑發,八人就如一人般行動,齊齊走上前來。早有宮人繼續奉上石青色的蒲團,放在八女身前。那八名女子行動就如行云流水般整齊好看,在李銀笙身后,也不見有人號令,就都齊齊跪在那蒲團之上,隨著李銀笙,低聲念起經文來。蘇簡耳力好,依稀聽她們念道:
“伐愛不盡根,雖伐猶復生。
伐愛不盡本,數數復生苦。
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
內箭亦如是,愛前傷眾生。
……”
蘇簡似乎想起她曾聽什么人吟誦過這個偈子的一部分,突然心有所感,扭過頭瞧了瞧永弘面上的神情,見他又是尷尬,又是難過,而且還帶了幾分愧色,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著。庾信見他再無動靜,緩緩地將龍淵收了回來。
見到這樣的永弘,長公主永璇頗有幾分不忍,走上去,拉了拉永弘的衣袖,口中輕聲喚著:“五哥——”她低聲地勸解著,蘇簡只能聽見“不值得”、“眼下”等幾個字。突然永璇一聲驚呼,卻是她被永弘一揚手甩了出來,跌出幾步。
這時候的永弘,眼中遍布血絲,頸上有一道血痕,頭上的玉冠歪倒下來,頭發散亂,看著極其可怖。他突然一把將頭上的玉冠扯下來,隨手擲在地上,仰天一聲長嘯,嘯聲中滿是悲涼之意,聞者無不變色。柔雅突然邁出一步,怕是動了惻隱之心,又或是覺得永弘此時情況不對,動了念頭想上前救治。豈知文衍手中一緊,拽住了柔雅的手腕,柔雅那邁出去的步子立時就停了下來。
然而蘇簡卻搶了出去,只不過目標不是永弘而是長公主永璇。她與喬琳交好,永璇對她亦不錯,蘇簡絕不可能坐視不管。她身法也快,在永璇將將要跌倒之際,趕上扶了一把。永璇感激地朝蘇簡一笑示意,接著狠狠地瞪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八王永彰。永彰是承氏親族這一輩中最為年輕的王爺,但是個性膽小懦弱,尤其害怕五哥永弘與長姊永璇,被永璇瞪了一眼之后,更加斂了眼神,向后退了一步。
這時,“啪”的一聲脆響,永弘突然安靜下來,右手捂住面頰,頗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的一位宮裝老婦人,驚訝地道:“母后?”
剛才就是那老婦人在永弘面上扇了一掌,永弘就像被扇醒了一般,眼中似乎變得清明,面上那狂躁的神色也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