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越聽五王永弘三言兩語將寶泉山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永弘言語之間將石瑯描述得仿佛有了十分嫌疑,而自己則撇的干干凈凈,連那刺客的言語也一字不拉地重復了,只說成是十惡不赦的栽贓嫁禍之語。
蘇越靜靜地看著永弘,耳中聽他叨叨了半日,突然道:"五王殿下,"他說著看向李銀笙那個方向看去,"皇上英明神武,必能為殿下洗去嫌疑,但若是五王殿下眼下與此事無關,而過去與此事有關,又怎么說?"
永弘乍一聽沒明白過來,但是一旦想過來,便臉色灰敗,連話都不愿意說,隨意抬手向蘇越拱了拱,抬腳就走。蘇簡心里琢磨片刻,也咂摸出些味道來,看了一眼自家老爹,也覺得自家老爹這話說得挺損,連消帶打,不僅嘲笑了李銀笙與五王永弘離心,而且將矛頭穩穩地指向了李銀笙一伙兒。
蘇簡一直佩服自家老爹平日里不聲不響,近來更是整日里搗鼓那些種子作物之類,其實蘇越的政治嗅覺是極靈敏的,尤其在這件事上,蘇越也一定是看出了李銀笙有實力也有動機挑動五王永弘與石瑯之間的爭斗。
她不禁想起當日李銀笙來天牢中"看望"她的時候,曾說過"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都伏在我的腳下"。言猶在耳,李銀笙似乎就已經不滿足于五王永弘拜服于腳下,而希望自己能夠登上那個巔峰。而五王永弘做了什么呢?五王永弘將蘇簡從天牢中釋放出來,并且給了蘇簡"太傅"的頭銜,因而她才能夠向文衍小皇帝施加影響力。而永弘對于小皇帝也好似存了不少香火之情,處處維護,似乎文衍留在那個位子上才是正理,而他自己卻從來不曾覬覦那個寶座一般。
這樣的五王永弘怎能令李銀笙滿意?天京城中好些出眾的男子都與李銀笙曖昧不清,石瑯要算一個,而庾信干脆就似入幕之賓一般。而今日更是出了"上國天女"之事,李銀笙干脆自立門戶了。整個過程五王永弘親眼目睹,沒被慪死已經算他大度。
想到這里,蘇簡便憐憫地看了一眼五王永弘離去的身影,又看了一眼在慈英殿前漠然誦經的李銀笙。要跪在慈英殿前誦經七天七夜,不死也得脫層皮,李銀笙對自己還真狠得下心。蘇簡這么想著,見自己老爹已經起身,點了數名禮部和與禮部有關的官員,大家一起朝前朝宮苑走去。小皇帝文衍滿臉郁色,也隨著眾人出去。蘇簡便向柔雅使了個眼色,自己跟在小皇帝身后,離開了慈英殿。
而這時,"天女"李銀笙與她的"神女"們,依舊誦經不止。
小皇帝文衍與眾臣來到勤政殿,一眾內侍宮人正在亂哄哄地改換室內的裝飾,將那些金色、紅色的帳幔都一一收起來,換上素色的。不少大臣們這時都醒悟過來,他們午時就被宣進宮,在摸不著頭腦的情況下經歷了太后過世,接著是李銀笙受封的一出鬧劇。這會兒不少人都還穿著違制的衣裳,就算是以后搬到宮中辦公,也得回去換了衣裳才行。更何況喪儀復雜,估計在宮中至少得呆個把月,因此眾人也想先行回家一趟,先將家中的瑣事再料理以下。大家都看著小皇帝紅著眼睛,面色不好,不敢觸小皇帝霉頭,就都和蘇越說。
蘇越將這些人都打發了,約定今日申時再次進宮,接著向小皇帝告罪,自己也先行家去,臨去之前叮囑蘇簡,要她再陪伴一會兒文衍。蘇簡知道他不放心文衍,覺得宮中危機環伺,她少不得應了,心想,今晚開始,父親就能名正言順地陪伴在文衍身邊直到喪儀結束。而過不了多久,永熙就能從邊關回來,文衍的安全,應該更有保障吧。想到這里,她又與送出來的柔雅嘮了幾句,兩人密密議定,將那兩名刺客暗中送到天京郊外,慢慢盤問,但是對外只說是抬到刑部治傷,順便吩咐刑部睜開眼張開耳,看看都是什么人將注意力放在這兩個刺客身上。談了一會兒,便有宮人前來催促柔雅,說是中殿以前所有甬道的宮門都要下鎖,請柔雅趕緊回去。蘇簡與柔雅兩人,互相囑咐幾句保重,便分開了。
就這么耽擱了一會兒,黃立便慌慌張張奔過來告訴蘇簡,小皇帝不見了。蘇簡聞言嚇了一跳,忙忙地叫了不少人,四處尋找。這時已經早就是下午,日頭西斜,宮苑之中,一時之間鴉聲陣陣,十分的凄涼冷清。蘇簡著急,在勤政殿前前后后轉了幾圈,一頭撞上黃立,黃立苦著一張老臉,將蘇簡請去勤政殿后面一進的一處偏僻宮苑,低聲說:"蘇太傅,皇上在這兒發楞呢!"
蘇簡一瞅,可不是么,小皇帝一個人,站在那殿門口,眼中直愣愣地看著殿內,面上神色變幻,不知在想什么。蘇簡順著文衍的眼光向殿中看去,只見那昏暗的偏殿正中掛著一只條幅,寫著"旰食宵衣"四個字。
也不知是不是文衍聽到蘇簡進來,幽幽嘆了一口氣,道:"太傅知道為什么這里叫做勤政殿么?"
想了良久,蘇簡才答道:"是先皇賜名么?"她想,先皇永徽帝以勤政聞名,這倒也像是永徽帝的手筆。
她哪里知道文衍此時心潮起伏,正回想著他小時父皇在此操勞政事,只是偶爾休息一會兒的時候會關心太子的學業,隨口考校幾個問題。母后盧英鸞也會親手做了點心糖水,送來與皇上與太子享用。她總會笑咪咪地看著爺兒倆一個姿勢享用點心,然后一個表情咂嘴回味。。。
回憶一幕一幕地涌上心頭,然而過去的那些美好的時光,都已經因為親人的逝去,再也不可能回來。就是因為逝去了不再回來,因而已逝去的顯得愈發珍貴,而留下來的人則越發孤獨與痛苦。
文衍面上一會兒露出溫柔的微笑,一會兒神色凝重,一會兒又咬牙切齒,"太傅——"
蘇簡無奈地想,原來文衍沒忘了自己也在身側啊!她無法,只能上前溫言勸道:"皇上,無生者不死,而無聚者不散——"
蘇簡也不知道自己想勸些什么,能勸些什么,她搬出的不外乎是人世無常,凡事應該向前看之類不痛不癢的安慰話,可是說著說著,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哥哥蘇筠過世的時候,想起了剛剛知道吳虹死亡真相的時候,她突然也似覺得心口就如被利刃剜著一般,開始疼痛起來。她說了幾句,就覺得自己所說的實在是軟弱無力,她的聲音里也充滿了傷感,此時此地,竟恨不得大哭一場才好——
誰知文衍接口就說了下去——
"都道天家無父子兄弟,可是我父皇待我極好,雖然極嚴厲,但是我心中從來覺得不缺慈愛。父皇待母后也極好,歷來帝王都廣納妃嬪,而父皇曾說,他有母后一人足矣。"
"父皇與五叔年歲相近,又是親手足,也處得極好。"
"直到前年,五叔求娶那個女子,父皇還幫他在皇祖母跟前說盡好話。"
文衍的話中終于沒有了恨意,乍一聽都是些平平淡淡的回憶。然而細聽之下他的話語之中凝聚著濃重的憂傷與疲憊,與他濃重的鼻音相伴,令人痛心。這副年幼的身軀,在這將近一年的時光里,究竟承受了怎樣的悲傷和壓力。他此刻不再自稱"朕",而是破天荒地說著"我",似乎在這里,他才放下了平日里戴在面上的那扇面具,依舊把自己當成那個還能偶爾在父母面前撒嬌的孩子,將近日來所承受的悲苦,在父親生前常用的殿宇之中,都一一傾吐出來。
蘇簡悄悄地從文衍身后退出來,來到殿外,將殿門掩上,并吩咐守候在殿外的宮人內侍各自散去,自己在門外侍立著。
片刻之后,文衍自言自語的話語之間帶上了低低的嗚咽之聲,不久便詞不成句,泣不成聲。蘇簡聽見文衍以手掩口,將一聲聲悲泣按捺在口中,心中實在不忍,隔著門低聲道:"皇上,臣告退。殿外無人。"
殿中文衍的哭泣聲停頓了一下,蘇簡便遠遠地離開,只守在那小小院落遠端的入口處,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黃立聊著。良久,那偏殿的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小皇帝文衍神色如常地邁步出來,面上雖然猶有淚痕,眼睛依然紅通通的,但是此前眉心的一股郁結之氣卻似散了好些,腳步也似輕松了一些。蘇簡不敢盯著小皇帝細看,只與黃立兩個又將小皇帝恭恭敬敬迎回勤政殿正殿。
過不了多久,蘇越與其他禮部官員一起,紛紛重新回宮,大家都換上了灰不溜丟的符合國喪禮制的衣服,腰間大多扎了白色的布帶,以示為國母守孝。蘇簡鄭重將小皇帝交給自己老爹,這才舒了一口氣,自己告罪先回家。她今日從早上開始起,就陪著小皇帝水米未進的,累得夠慘的。
可是蘇簡的腳步還算是輕快,畢竟,永熙,永熙就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