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簡強撐著,直說是沒事,小皇帝文衍見她雖然面色蒼白,可是笑逐顏開,從眉眼之間透出一股喜氣來,便稍稍放心,接著便纏著蘇簡問起那日蘇越是怎樣如此準確地判斷戰局的。
這可難倒了蘇簡,從那日勤政殿議兵以后,每當蘇簡逮著機會問自家老爹的時候,蘇越總是笑笑,糊弄過去,到最后蘇簡實在逼得緊了,就干脆說:“實話說了吧簡簡,我實有未卜先知之能,不過這話可千萬不能泄露給蘇家以外任何一人知道,否則老爹的性命不保。皇上問起,簡簡千萬幫老爹圓一圓——”蘇簡瞪圓了雙眼,盯著蘇越看了半天,終于在若無其事的自家老爹面前敗下陣來,她隱隱地覺得蘇越對此事的判斷可能來自于他對西北戰局的熟稔,也可能來自于與七王永熙之間的存在某種私下聯絡;當然前一種的可能更大,也就是說應是蘇越自己“判斷”的,只是蘇越將結論說了出來之后,才發現他“判斷”的過程當中包含了些蘇越不欲人知的假設和前提,因此干脆就故作高深,把求知欲旺盛的小皇帝推了給蘇簡對付。
而蘇簡,面對著眼前滿臉期待的小皇帝,也真不敢像自家老爹一樣用“未卜先知”四個字來搪塞。于是,她當著原老尚書的面對小皇帝說了長長的一番話,先是教導小皇帝是怎樣知人善用,不外乎強調永熙常年執掌陰字營,對西北的動向了如指掌,治軍嚴謹,卻又受人愛戴之類。接下來,蘇簡開始更小皇帝聊起在戰場外的那些事兒,不在戰場上,卻又能夠左右戰局——以這次的事情為例,就是天鈞部自身東西二部之間的裂痕,巴拉巴拉……蘇簡一面講著,一面見旁邊兵部尚書原嶧與侍郎原征都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蘇簡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暗想,這兩位還真的給面子啊!
接下來,蘇簡又滔滔不絕地說起在戰場上有多少因素可能左右戰局,雙方兵力、武器配備、士氣等等自然不在話下,其他關鍵的因素還包括——天氣、戰場地形等等不少,可是她講得口干舌燥,小皇帝文衍仍然翻來覆去總是想問:“蘇侯是怎生料得那么準的呀!”
蘇簡不管怎樣近了遠了地扯,小皇帝總是一雙眼睛眨呀眨地,似乎時刻在提醒蘇簡不要忘記提供答案。最后蘇簡實在堵得慌,突然雙掌一擊,大聲道:“我知道了——這是身為統帥之人應有的直覺!”
一語出而驚四座,小皇帝固然驚訝不已,原老尚書險些沒拈斷一根胡子,而原征背過身去,肩膀微微抽動,不知是笑還是哭。
當然蘇簡還得把自己說的再給圓回來。她便說,剛才講了這么多,都是身為統帥之人應有的品質與應考慮的因素。而在戰況緊急,需要決策之際,統帥的職責就是將各種因素統籌兼顧,其實也就是各種算計啦,以便最終做出決斷。當然也有可能這身為統帥之人想得更為高遠,思維更加快捷,那決定就似一瞬之間做出的,就如一種感覺一樣,意識之中就是認為——就是這樣的,就應該這般決斷。這看起來便是一種直覺。
至于蘇越為什么能猜中永熙的意圖,并且確鑿地斷言邊疆無虞,大抵是因為蘇越與永熙二人閱歷相似,對西北戰局又都了如指掌,因此想法也相似。此次天鈞部犯邊,蘇越在京中,心中早有御敵之策,各種細節,無一不想到,而且恰恰與永熙之策類同。因此蘇越只聽傅菁的軍報中的只言片語,就推斷出了永熙的御敵之道。蘇簡說了這么長一串之后,以一句俗語做結尾,“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
蘇簡說完,口干舌燥,文衍趕緊示意黃立,立刻就有下人送上一盞清茶到蘇簡手里。蘇簡一邊大口大口喝茶,一邊想,這個長篇大論,居然沒有讓自家老爹聽見,也讓他自豪一下,轉念一想,有一就有二,這回幫老爹圓得這么好,下回不知道還有什么難題要出給自己。不行不行,幸虧老爹今日在偏殿招呼禮部那些人開會呢,否則真虧大發了。
這時候,原老尚書上前,對小皇帝說:“蘇侯固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而太傅也是虎父無犬女,老臣聽了蘇太傅一席話,亦覺得茅塞頓開,勝讀十年書啊!”
蘇簡心中偷偷罵著:“老狐貍,拍馬屁!”她何嘗不知原嶧此時對蘇家頗為關注,有意交好,因而一頂頂高帽輪番送上。
然而小皇帝文衍卻極是認真,將蘇簡所講細細想了一遍,挑了一些緊要的,自己取了筆記了,又從頭至尾讀一遍,挑了幾處蘇簡沒講透的細細問了。可憐蘇簡,那些她匆匆帶過的部分大多是她自己也不熟悉或者不懂的東西,這時原老尚書和原侍郎就能幫上忙,兩人在旁一搭腔,蘇簡再自己舉一反三發揮一下,三人一起應對小皇帝,就綽綽有余了。
這一天天氣很好,秋高氣爽,令人心曠神怡。小皇帝心情極好,待原家祖孫告退以后,小皇帝就向蘇簡提出,想出宮去看看。這可嚇壞了蘇簡與黃立,上回在宮外,連番受了這許多驚嚇,回到宮中卻趕上太后薨逝,絕對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可是皇帝金口玉言,而且還指明了要微服出宮,去天京街市上轉轉。蘇簡無奈,只得與黃立二人,私下安排了很多便裝的侍衛。蘇簡又暗暗通知了自家老爹,希望他能夠暗中照應。
于是小皇帝就打扮成了個世家少年,蘇簡干脆也換了男裝,一行人從皇城一側一閃偏僻的小門出宮,來到天京城中原本最繁華的街市上。
天京的街市,多多少少受國喪的影響,頗有些蕭條。但是太后過世已經將近一個月了,按舊俗,不少人家已經換下了大門口纏在柱上的白布。街市上也開始恢復往日的升平氣象,除了不能宰牲影響了一部分行業以外,不少小商小販此時也已經在城中活躍起來。小皇帝文衍左看右看,似乎處處新奇,看不夠一般。蘇簡冷眼瞧他腳步輕快的樣子,心想,小皇帝還真是個孩子呢!
一行人沒走出幾步,突然聽街市上一人敲著鑼過來,大聲嚷嚷道:“西北有消息了!西北有消息了!大家趕緊去神廟!”旁邊一名小販就抓住他得衣服問:“西北怎么樣了?”那人一拉那小販的手,激動無比地道:“大勝啊!大勝啊!天鈞部都滾回老家了,西北之圍解了啊!”
那小販在旁邊拍著胸口道:“謝天謝地!天佑我天元朝啊!”
文衍聽得胸中極為舒暢,面上露出笑容,豈料那小販身邊的一名老婦人突然對那小販說:“謝啥老天呢?依我看,都是上國天女的功勞!”
文衍一下子就黑了臉,低聲問蘇簡:“上國天女?”
蘇簡無法,知道沒人跟這位小皇帝說過李銀笙近來的動向,但是皇帝問起,當下她只能略略將李銀笙的神廟和她在神廟之中的一番做作說與文衍知道。而那邊廂,老婦人還在叨叨:“……上國天女日日夜夜為我朝祈禱,一定是她老人家誠心感動上天,派下天兵天將,才解了西北之圍……否則怎么會快,你想想,那會兒南征,打了那老多個月呢……”
好在文衍沉住了氣,對蘇簡輕聲說:“太傅,陪朕去看看……那神廟……”
蘇簡聽了老婦人的那番話心中也是無明火起,分明是永熙奔襲千里,孤軍深入,又歷了奇險,才這么快就解了西北之圍,怎么在天京百姓心中,就都成了李銀笙的功績了呢!她心中那叫一個憋屈啊——
文衍也看出她面上神色不善,擔心地扯了扯蘇簡的衣袖,低聲道:“太傅,帶朕去看……那神廟吧!”蘇簡低頭看了他一眼,文衍便又說:“知己知彼么!她能想出這樣的道道來,朕也一定能想出克制的法子!”言語之間,頗為堅定。
蘇簡哪里敢不應,心知神廟前面人多雜亂,將隨侍的幾名侍衛叫過來,細細叮囑了,又囑咐文衍到了神廟一定要待在自己身前,不要四處亂走。文衍笑道:“什么時候太傅說話跟宮中的老嬤嬤似的?”蘇簡極為無奈,但是仍然打起十二分精神,護在文衍身后,朝神廟的方向走去。
神廟之前的百姓越聚越多,大多是聽說西北解圍的消息趕來的。這時,神廟外的柵欄上已經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心愿帖”,不同于十幾天前的普通紙封,現在的心愿帖絕大多數已經改成是燙金的紙封,不少紙封上還寄了緞帶,只是現在值著國喪,百姓還不敢拿大紅紙封和緞帶出來用。柵欄上還被鉆了不少孔,釘上了不少銅鎖鐵鎖。蘇簡見了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是誰將這掛“同心鎖”的風俗也介紹到這個時空來了。
正想著,蘇簡耳廓微微一動,她耳力好,聽見身后遠處一個書生悄悄地在與身邊人說著什么,她看了看文衍,文衍正仔細打量那神廟,沒有聽見身后人們的議論。蘇簡的眉頭于是終于擰了起來,剛才那書生的話,蘇簡聽過也就算了,只有四個字,她聽在耳中,只覺得心中一凜。
這四個字是——“女主當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