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素便當著眾人的面,將她在御膳局的見聞說了一遍。
原來,不是別人,竟是那位鐘采女,一清早起來就去了御膳局要用小廚房,興師動眾,頤指氣使地折騰了半日,沒曾想上午的時候,黃立親自過來,對御膳局宣布了小皇帝的口諭,說是宮中理事之權既然給了柔雅縣主,采女要使用小廚房自然需要由柔雅縣主親自同意才行。另外,老黃還提到小皇帝的金口玉言,說柔雅縣主精通岐黃之術,因此御膳局除日常的那些膳食之外,任何新做的補湯、藥膳等,都要柔雅縣主一一看過才可以奉至勤政殿去。言下之意就是,縣主沒看過的飲食,小皇帝是不會入口的。
御膳局的人于是就請鐘采女去先請了柔雅的喻示再來。鐘采女心中自忖昨日才剛剛壓過了柔雅一頭,這口氣怎么也咽不下來,索性在御膳局撒癡耍潑,甚至摔了灶上正在燉著的湯水,結果不僅污了自己的衣裙,還犯了御膳局的眾怒。孫嬤嬤索性叫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將鐘采女和跟著她的一干人都打了出去。聽了這事,劉玉玲與她身邊的人,看柔雅的眼神便又有些不同。
柔雅聽了,掩口而笑道:“她什么人不好得罪,非要得罪御膳局的人?這以后每日都要入口的飲食,叫鐘采女以后這日子得怎么過哦!”自從昨日鐘采女無端端打算將個屎盆子給孫嬤嬤他們扣上,她就已經預見到了這等結果。只是,只是小皇帝臨去之時明明溫情無限地將小廚房指給了鐘采女使用,怎么還突然改主意了?
柔雅一聲哀嘆,眼看在宮中清靜日子越來越少,自己要忙的事情卻越來越多,日后免不了還要與人切磋藥膳湯水的菜譜,想到這里,柔雅突然“哎呀”一聲,拉著執素問:“那鐘采女不是把我定下的八寶老鴨湯給摔了吧!那可是我特地安排了招待蘇太傅的。”
正午時分,蘇簡匆匆地隨著執素來了,笑著說:“聽說你這里有好吃的?我已經饞了半天了。”
柔雅卻牽了她的袖子,說:“我正要審你呢!你說,皇上怎么會今兒還記著昨天的事,巴巴地找人去御膳局傳旨。是不是你在背后出力了!”
蘇簡正將湯匙伸到碗里,聽了這話,放下湯匙,叫起撞天屈來——“皇上明明今日自己一直惦記著昨天的事,今天一早上就的不的地跟我說了一遍,否則我又不在宮中,怎么會知道你竟然這么不會做人?”
柔雅嘟起了嘴:“蘇太傅,就你厲害,你會做人,你說說,小皇帝是怎么說的?”這時也就蘇簡與柔雅在內殿之中,兩人就這么“小皇帝”“小皇帝”地稱呼文衍。阿玖一掀簾子走了進來,說:“蘇太傅,您就說說看,我家主子怎地就不會做人了?”
蘇簡見到阿玖,就又是一哆嗦,道:“罷罷,我以后再也不敢說你們主仆的壞話了,免得你這個耳報神總是跟著我,還要跳出來嚇壞我。”說著抱頭作害怕狀。阿玖嘻嘻一笑,又退了出去。蘇簡這時才正色對柔雅說:“昨日小皇帝的心思,你應該明白的吧!”
柔雅面上泛起一陣紅暈,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我與他相處日久,他那些小心思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然后呢,然后你就不肯放下身段,為他稍做一點小事?”蘇簡低聲問,“我曾經問過老黃,老黃說,先太后盧氏,以前總是會用慈英殿的小廚房,為先皇和當時的太子做些補身的湯湯水水。因此,昨日小皇帝突然發話,怕也是勾起了舊日的溫情,才一時頭腦發熱,對那名宮人假以顏色的。他今天早上,就有些心神不屬的,問我他那樣做對不對。”
柔雅趕緊問:“那你說啥了?”
蘇簡白了她一眼,說:“自然幫你說好話了。我說,既然將理事權利交予了柔雅縣主,那么自然一切以縣主的決定為準。如果在縣主之上,還有一個能夠否決縣主決定的存在,那只會造成職責權力的不明晰。所有的人,都會來巴結皇上,而不考慮遵照執行縣主的決定。”
“結果皇上就問了,也不能事事都讓縣主來過問啊,那縣主豈不是要忙死了。我就說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宮中便如同皇上的家,只不過人多了點。但是總要有規矩在。規矩不僅僅包含應該怎樣辦事,也包含什么人辦什么事,什么事應該上報請示。如果辦錯了事,自然也要按照規矩來處罰,如果純粹由人來管,而沒有規矩準繩,自然有好多可以上下拿捏的空間,管事的人不僅辛苦,一時不察便也容易犯錯。因此宮中眼下要緊的其實是要重新整肅各種規矩,分明賞罰。”
柔雅笑道:“瞧你說的一套一套,仿佛繞口令一樣,一會兒是縣主,一會兒是規矩的,你近日里都在干什么呀!”
蘇簡苦了臉,道:“還不是為了戶部那撥人,感覺眼下戶部壓根兒密不透風,國家財政到底是個什么狀況,除了他們自己,沒人看得透,更不用說當中可能有多少貪污不法之事了。我有心真的搞個監察機構出來,因此只在跟小皇帝和幾位近臣商量,老在討論這些職責權屬的事。”
柔雅目中一亮,道:“蘇太傅,恭喜你,總算找到個可以實現你職業理想的事兒了。這不是和你以前那個經濟犯罪科的工作方向差不多么!”蘇簡愁眉苦臉地道:“不是,以前就是個小科員,沖鋒陷陣就行了。現在才知道,要計議籌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而且阻力重重,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她說著,匆匆又扒了一口飯,說:“你明明一肚子的醫術,曉得那么多養生的方法,怎么就不知道給小皇帝熬點補身的湯湯水水,沒準我也可以沾點光。”
“他這么點小的年紀,哪里需要補身了,胡亂進補沒準還補壞了呢!”柔雅有些不屑地說。
“可是就算沒有補身的湯藥,小皇帝一天到晚抱著奏章書本,你就不能開點明目的方子,免得他一早變成近視?”蘇簡這句話說出來,柔雅登時卡殼,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蘇簡看看時間,要趕回勤政殿去,便道:“我看你啊,其實周圍人的心思在你這里,都跟明鏡似的。只是你還不明白你自己的心。”她見柔雅垂首不語,便又加了一句,“我是早已想明白了,不管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么’局’,也不管未來我的命運會如何,我只想把身邊親近的人護好。”
她說著起身,看柔雅依舊坐在席上,目光怔怔的,也不曉得在想什么。蘇簡不禁失笑,“學霸小姐,難得見你有這副發愁的樣子。”她說著指指席上,說:“那個老鴨湯好喝,下次我還來你這里蹭飯。”
柔雅想了半晌,期間劉玉玲來看她,阿玖也出去推說縣主有些不舒服,將人給擋了。柔雅半閉著雙目,似乎要沉沉睡去的樣子,可是蘇簡的話卻總是在她耳邊回響——
“只是你還不明白你自己的心——”
午后的陽光投射在柔雅面上,她終于還是困倦不已,打了一個盹。在這睡去的短短半刻,似乎就有不少夢境紛至沓來。柔雅醒來之后,還是迷迷瞪瞪了好一會兒,才吩咐執素,取了筆墨過來。她凝神片刻,就開始動筆要寫起來。然而,簾外宮人們的竊竊私語此刻一字不落地落在她耳中——
“執素姐姐,你臉色這樣白,究竟是怎么了!”阿玖見執素面色奇異,忍不住開口相詢。
“我剛才去浣衣局,路過含玉殿,你知怎地,那位還什么正經份位都還沒有的鐘采女娘娘,下令叫人在含玉殿前將一名侍女給活活打死了。就是前日里縣主親自施救的那個。”
“怎么會,我看那侍女忠心得很,那日受了那樣的傷,不是還挺身而出為鐘采女辯解的么!再說了,宮里的人,怎能說打就打,說殺就殺?”阿玖言語之中有些不信。
執素嘆了一口氣,道:“那個女孩子,不是宮中之人,一直是鐘家的奴婢,自小服侍,這才帶進宮的。這邊每位采女,身邊都有兩三個這樣的丫頭,反而就咱們縣主身邊只有你一個。”
阿玖便沉默了一陣,道:“我今日還聽御膳局的人說起,鐘采女怕是不怎么精通廚藝,都是支使身邊的人動手。走水那日卻是不知怎地非要自己動手,沒曾見到灶邊正有些油布,結果將油布給引燃了。聽說都是那被打殺的侍女拼了自己被燒傷才救出來的。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啊!”
執素又是一聲嘆息:“是呀,就在含玉殿前行的刑,也沒將那侍女的口塞住,可是連一句呼痛都聽不見,聽人說那個……就光顧著流淚了,沒怎么流血,眼淚在地上都能成河。想是攤上這么個主子,心里實在被傷到了。”執素說著有些物傷其類的感觸,也伸手在眼前抹了抹。突然趕緊搶上前去掀開簾子,道:“縣主,縣主娘娘——”
阿玖也被柔雅的樣子嚇到了,見她面色蒼白,雙目無神,嘴唇竟有些發紫,整個人一直都在哆嗦。阿玖大喊一聲,“縣主——”,使勁拉住柔雅的衣袖,搖了搖她的身子,才將柔雅從這樣的狀態中掙脫出來,口中喃喃地道:“豈有此理,竟然有這等罔顧人命的惡人!”說著,柔雅只覺得胸中血氣上涌,“咯”的一聲,吐了一團猩紅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