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淳于崇義就走出屋去,來到院子中的大樹下,對那個吃飽了飯正昏昏欲睡的人施禮道:“恩公,酒菜可還合胃口?”
“爽口得很。”大盜無影翹著一只腿躺在樹蔭下,連眼睛也懶得睜開。
淳于崇義問道:“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我不是說過了么。”樹下的人顯得極為不耐煩,“道罹,無姓。”
“道罹,果真是有道之人。”淳于崇義又施一禮,“鳳山上,恩公救了余的女兒一命,余在此向恩公磕頭謝恩。”
“嘁。”道罹睜開眼,語氣中有些嘲諷意味,“大人是翰林學士,向一個販夫走卒磕頭,豈不是太失體統了。”頓了頓,他又道:“昨日我只不過想打只鷹進城換酒喝,誰料懸崖上竟飄下兩個小東西來,佛不是說過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一下救了倆,正好替我下半輩子多積點德!所以,救人之事,勞煩大人就別再提了,恩公這稱呼我道罹聽著別扭。”
“是,是。”淳于崇義嘴上說著,心中卻想這道罹真是個狡黠之人,隱瞞了名字不說,還給他自己換了一個如此合乎情理的身份,販夫?獵手?后者可以完美解釋他身上為何會有絕世武功。如此不貪小利、大智若愚的人,絕對是難得的人才。淳于崇義打定主意要將他留在府上。
“好漢是爽快之人。余也就不再說客套之詞,直接開門見山吧!余想請好漢入館,好漢怎么看?”
“入館?”道罹像聽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朗聲笑道:“淳于大人不會是想讓我做先生吧,學生是誰,昨日我救的那兩個小姑娘吧。得了吧,兩只小東西細皮嫩肉的,吃不來苦!”
“非也。好漢不知,余還有一名義子,天資過人,就差良師訓導。不知好漢可否擔此重任?”
道罹聽到這便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像是在認真思量,老半天才抬頭問道:“入館教書,有酒喝么?”
淳于崇義愣了愣,他沒想到道罹的要求這么簡單,忙答:“有,當然有。綠蟻清酒任好漢享用。”
“有肉吃么?”道罹又問。
“有,有。”淳于崇義喜上眉梢,“別說是肉,山珍海味都可以!”
“那好,我決定入館了!”道罹騰地躍起身,差點沒把淳于崇義嚇一跳。
“太好了,那今夜就辦個拜師宴吧。”淳于崇義喜道。
“不用了。我從不搞那些虛張的東西。”道罹好不委婉的拒絕。
話說到此,淳于崇義便將李忠福叫來,讓其領著道罹在府中擇個清靜的地方住下。
李忠福和道罹走后,淳于崇義轉身看著靜默許久的鐘離,緩緩而道:“你在此站了很久,卻一直一言不發、臉色凝重,這是為何?”
“大人。”鐘離略微低下頭,“屬下擔憂大人引狼入室。”
“哦?”淳于崇義捋須笑道,“你是說道罹是‘狼’?放心吧,即使他真是,也只是一匹受傷的狼。狼的皮囊還在,可是本性已被磨滅。這樣的狼,就像是小狗,你扔給他一塊骨頭,他便會朝你搖尾巴,哪還會傷人呢?”
“大人……”
鐘離還想說什么,可見淳于崇義已哼著小曲回到靜心齋內,便也作罷。
此時天色漸晚,火燒云的灰燼殘留在蒼穹之中,時不時耀出幾點明亮的火花。
堇南坐在芷香院的院子里,她仰著腦袋看了一會天上的云,不一會兒脖頸開始發酸了,她低下頭看到阮娘在一旁剝豆角,便問:“阮娘,阿福呢,怎么沒瞧見他?”
說實話,一整天以來她一直想問阮娘關于林肆風和阿福的事,可阮娘的表情讓她始終不敢開口。那樣布滿陰云的面孔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遇到再大的風浪,她也沒見過阮娘會那樣陰郁。
“阿福……”阮娘拿著豆角的手一頓,驀地,她突然加快手上的頻率,似乎想借此來掩飾她的慌張,“阿福受了點傷,被送回鄉下去了。”
“當真?”堇南問。到底是什么樣的傷,連淳于府都不能待,要回鄉下去。
“真的。”阮娘勉強一笑,“昨兒個你睡覺時,我專程去了一趟阿福在的村子,送了些銀子布匹還有補藥。”
“哦。”在迷蒙的夜色中,堇南沒有看到阮娘眼角溢出的淚花,也沒有看到她臉上痛苦的表情,這使得她信以為真了。
“那阿福有沒有說他什么時候回來?”
“阿福……阿福說他不回來了。”阮娘道,“我問過他,他說等他身上的傷好了,就在村子里干點農活,取個姑娘做媳婦……他說他不回來了。”
因為哽咽,阮娘已經無法再說話了。幸而堇南也難過得將頭埋在胳膊間不再問她問題。
阿福是已經回家去了。
當在孟夜池邊的那條小巷找到他時,他的頭顱幾乎被劈成了兩半,滿身的血跡令人不忍睹視。
阮娘自己都無法接受的事,堇南這么小又該如何接受?
所以,還是說謊吧。謊言是最神奇的藥,能讓不知情的人心安,也能讓知情的人變得麻木。
阮娘正在努力使自己對阿福的死變得麻木時,又聽堇南問到林肆風。
“林公子……自打孟夜池回來后,他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戶,我也有幾日沒見到他了。”這次她說的是實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身邊的石凳上已沒了堇南的身影。
堇南一路狂奔,跑到林肆風住的鳳竹院門口時,她突然停了下來。她扯著竹葉,在心中預想著千萬種不好的情形,等她終于鼓起勇氣想要進去時,一個清冷冷的聲音從院子里穿出來,在這夜黑風高的晚上差點沒把她嚇死。
“喂,站在外面作甚,進來吧。”
一聽到這個聲音,除了嚇一跳還有滿心的欣慰,堇南抬腳踏進院內。試問在淳于府敢用這種拽拽的語調對她說話的人,除了林肆風還有誰?
“喂來喂去的,我又不是小貓小狗。”堇南一面嘀咕著,一面艱難的邁動著步子。這鳳竹院里黑黢黢的,就像月光照不到似的,她不得不留心腳下路,林肆風這人古里古怪的,萬一他在院子里養幾條毒蟲,設幾個機關,要是她踩到還不倒霉死……
正在碎碎念,她還真踩到一個東西,那東西軟綿綿的,中間似乎又有些韌性……是蛇嗎?!她渾身都僵住了,忍不住尖叫出聲。
緊隨著她的叫聲的還有林肆風一聲低呼。
“你踩到我的腿了,我都還沒叫你叫什么?!”聽得出他是咬牙切齒說出這句話的。
恰好這時有一抹月光照了過來,堇南看到林肆風正趴在一張涼席上,“呵呵……”她撓撓腦袋尷尬地笑了一聲,坐到涼席空余的一角,她覺得奇怪,這林肆風果真是個怪人,還沒到三伏天呢,他就用起涼席來了。
就像是會讀心術似的,林肆風幽幽道:“剛才練了一會兒劍法,渾身熱得很。”
“哦~”堇南絞著自己的一綹頭發,看著林肆風精神十足的樣子,不由地疑惑道:“你不是中箭了么,怎么……”
“啊,一點皮外傷,早好了。”林肆風翻了個身,漫不經心道。
“哦~”堇南突然覺得無話可聊了,雙方沉寂下來,院子里變得異常安靜。她聽到了幾聲蟬兒的叫聲,高高低低的像是在唱歌,她正聽得入神呢,身邊的人突然坐起身來,聲音有些柔軟。
“你不生我的氣了?”
堇南僵著脖頸緩緩地轉過臉,一張俊逸的臉赫然映入眼簾,她的臉刷地變紅了。
“我說,你不生我的氣了?”林肆風看著堇南呆住的模樣,目光含笑,再一次柔聲問道。他的臉越加逼近她,唇角浮起一絲戲謔的笑,他似乎很愿意看到她害羞的模樣。
“不氣了,不氣了,我又不是小氣鬼!”知道他說的是孟夜池邊的事,堇南早就沒有記掛那件事了,哪還會耿耿于懷。她用手一推,林肆風重新躺在涼席上。
“握手言和?”林肆風伸出一只手。
看到他一副虔誠的樣子,堇南很傻很天真將手伸過去,兩人的手剛一握住,她就被他順勢拉到了涼席上。
本以為后腦勺會狠狠地撞在地上,可出乎意料的是,林肆風竟用胳膊枕著她呢。
堇南頭一次覺得害羞。
“你干嘛?”她杏眼圓睜地怒問。
林肆風輕笑一聲,指著天上,道:“看星星。今日不是你的生辰日么,我送你的紙鳶被你弄沒了,那我只好勉為其難,陪你看一會兒星星當做是你的生日禮物咯。”
生辰日?是啊,今日自己十四歲了。可能是因為最近總是大風大浪,不僅父親和阮娘都忘了自己的生辰日,連自己都忘了。
可是這個家伙怎么會記得?
堇南悄悄地轉頭看了林肆風一眼,月光下的少年顯得安靜而美好,原來當他將驕傲卸下時,竟會變成這樣透明的模樣。
不知怎么的,堇南覺得自己的胸口處有什么在劇烈跳動。就像是跑進了一頭頑皮的小鹿,總是蹦跶個不停。這使她慌張起來,她連忙將目光移向星空,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她開始自說自話起來。
她說了阿福的事。
又說早些時候鐘離告訴她,她的父親做過些什么事,關于沈郜之案,原來她一直都誤解父親了。沈郜是罪有應得,他的悲慘命運不能怪在父親的頭上。
她自言自語好一會兒,轉頭再看林肆風,人家早已經睡著了。
太過分了!她騰地爬起身,氣呼呼地走出鳳竹院。
說話沒人理就算了,可她不知,更過分的事還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