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堇南踏進靜心齋的門檻。
房內,淳于崇義正和巫氏坐在案前下棋。巫氏披著件玫瑰紫織錦斗篷,一只手輕輕撫弄著發髻上的瑪瑙流蘇,另一只手則輕捻棋子,猶豫著該在哪里落子。
淳于崇義瞧著她的模樣,目光里盡是寵愛之色。
“爹。”堇南語調干癟地喊了一聲。
良久,見淳于崇義不理會自己,只顧和巫氏眉來眼去,她穩住心中的不悅,攥著衣角,再次開口道:“爹,我來了。”
淳于崇義被她掃了興,將棋盤一推,冷哼道:“你沒見著余和你巫姨娘正在下棋么?”
堇南垂下眼簾,不說話了。
“老爺,你莫要動氣。賤妾認輸,這盤棋就算讓給你了,你看如何?”巫氏巧笑倩兮,還想說什么來取悅淳于崇義,她突然咳嗽起來,一張覆滿脂粉的臉變得通紅通紅的。
淳于崇義心疼不已,忙讓李婆扶著她回紫金院。
“不礙事。老爺,你就讓賤妾待在這兒,多陪陪你吧。”巫氏道。
淳于崇義露出寬慰的一笑,可當看向屋子中見那個鵝黃色的身影時,他臉色一變,斥道:“你這是什么表情?無規無距,簡直沒了章法!”
堇南陰著臉,眼里的怨恨依舊不減。
“……”淳于崇義拿她沒轍,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他緩和了語氣道:“余曾讓你學習過《女訓》,如今數日已過,你可背下來了?”
《女訓》?堇南在心里暗暗冷笑,她倒想學習一下《三十六計》,來治一治他身邊的那毒婦!今兒早上毒婦還病得下不了床,怎么,母親一走,她的身子就好利落了,居然有精神下棋了?
父親責罵母親是毒婦,殊不知,此刻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才是城府頗深的毒蝎之婦。
“恕女兒愚笨,書是溫過幾遍,可惜日子一久就忘了。不過,女兒倒是記得其中一句——”
頓了一頓,她看向巫氏,繼續道:“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
“女兒認為,身為女子,思善之心遠比如花容貌要重要得多。再是美艷的相貌,倘若配上一顆陰險狡詐的心,都會腐爛發臭,變得讓人惡心!”
“你說是也不是,巫姨娘?”
她看著巫氏,嘴角微微勾起。
她含沙射影得如此明顯,巫氏怎會聽不出。一時間,劇烈的咳嗽聲在房間里響起,巫氏借此回避了她的問題。
“余在問你,你問你巫姨娘作甚?”淳于崇義看向一旁低頭站著的阮娘,道:“你說說,小姐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阮娘想著如何為堇南說話,半響才回道:“老爺,小姐近幾月來都乖順得很。除了按時到漱香齋聽道罹先生講課,小姐不是在房里溫書,就是去空無園栽植花草。偶爾,還會讓奴婢教她女紅呢。”
堇南一頭冷汗,心想真是難為阮娘了,自己在她口中完全成了個大家閨秀的典范。
“哼。”淳于崇義不買賬,順著話往下問道:“既然小姐一直在研習修養品性的事,為何在余的觀察中,她依然是那個頑劣的孩童,沒有半點進步與成長呢?”
“老爺……”阮娘支吾道。
“爹,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我沒有淑媛之態,言談舉止也不如其他閨秀那樣得體恰當……可是我做事,問心無愧!爹,若你對我給巫姨娘瞧病的事耿耿于懷,若你相信了某些無中生有的言辭想要懲罰我,我不服,我……”
堇南說得正有些激動,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煙味……
她愣愣道:“外面莫不是走水了?”
淳于崇義平靜地捋著銀須,緩緩道:“別說走水這樣不吉利的話。余只不過是替你將不用的東西燒了罷了。”
不用的東西?堇南腦袋里“轟”地一聲響,她猜到父親所說的是什么了。推開靜心齋的門沖出去,只瞧李忠福和幾個家丁正在焚燒著什么。
看清在火焰中翻滾的幾張紙屑時,她從頭頂到腳底的血液在那一剎凝住了,果然,父親命人將她苦心收集的所有醫書都燒了!
李忠福曾經撞見過她閱讀醫書,自然的,他知道她將醫書藏在那只木匣子里。所以他為虎作倀,幫著父親將自己的醫書都給毀了!
剎那間,看著一張張紙頁燃著,發出火光,漸漸地又融入黑暗,成了一堆風過即散的灰燼……她真的快瘋了,見李忠福又要將一卷書投入火堆里,她想也不想就撲過去,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搶,好不容易地將書卷拿到,滾滾升起的火舌舔舐到她的手背,火辣辣的痛感讓她手一松,書卷重新沒入火堆中,轉眼就變成了一股黑煙。
此時此刻,堇南才知什么叫做欲哭無淚。她傻了似的愣站在原地,目光呆滯地看著面前的一堆灰燼。
“女兒家整日吵著要做江湖郎中,成何體統。因你學醫之事,先是讓淳于府卷入了宮闈權力紛爭之中,后又害得你巫姨病情加重。為了避免你再給淳于府惹上禍端,余擅自做主將你的焚了你的醫術,你服也不服?”淳于崇義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不服。”堇南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
“余不管你怎么想。從今往后,你就老實待在府中,學習琴棋書畫、刺繡女紅,擇個好人家嫁了罷!”
淳于崇義正說著,李忠福躬身捧著一塊手絹走到他身邊。
“老爺,奴才在小姐的木匣子里還找到了兩粒藥丸。”
淳于崇義捻起一顆藥丸,瞇著眼看了會,他問堇南:“這藥丸里頭有個什么門道,你好生與余說說。”
堇南冷冷一瞥,閉口不言。
“怎么,你是余的女兒,居然有事瞞著余?”淳于崇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毒,“你說,這藥丸到底是何等稀罕,你才會藏在木匣子里?”
堇南捕捉到了他的神色變化,她道:“這藥丸確實稀罕。因為這是皇后毒害太子的唯一證據。我不懂,父親要知道這個做什么?如今的您,不是和梁太醫一樣,都是皇后的黨羽么?”
淳于崇義的臉色驟然便青。
“你還有臉跟余提這檔子事!若不是你在外飛揚跋扈,惹禍上身。余何苦冒險進宮,為你求情!早知今日你會用這樣仇恨的態度對余,余……”
“父親。”堇南蒼涼開口,“助我從宮中逃脫的是湯大人。帶我策馬回府的是林肆風。為我阻擋追兵的是師父……父親,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你只是打著救我的幌子,得到同皇后勾結的機會……”
淳于崇義震怒。他揚起手,一個耳光落在堇南的臉上。
堇南捂住臉,這應該是她第一次挨耳光。嘗過了滋味,才知道其中的痛。這樣的痛,蓋過了手背上的灼痛……
她說的都是實話。若是淳于崇義真的是以救她為目的進宮,憑他翰林學士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找皇帝求情。可他卻舍近求遠,找到了身居**的皇后。
如此殘酷的事實,她也是后知后覺,才得以領悟的。
此時淳于崇義被她徹底激怒了,他恨恨道:“你為何不和那毒婦一起離開淳于府?!你為何不跟她一起去鹿州?!”
“老爺。”
巫氏從房內蓮步走出,她的話語永遠都是定心劑,能讓暴怒的野獸平靜下來。
“既然你和堇南水火不容,賤妾倒有一個法子,能讓你們各自緩和一下心情,消消怒火。”巫氏盈盈笑道,“我在朝云寺吃齋念佛過一段日子么,那兒環境好、又安靜,是個修養身心的好地方,若堇南去了那兒,定會學到很多在府中學不到的東西,她定會漸漸體解到您的良苦用心。估計過一段時日,你們之間的隔閡便可消除了。”
“好!如此甚好!就依你說的辦。”淳于崇義恨不得永遠不見堇南,“李忠福,明兒一早,你就將她送去朝云寺!”
“何須明早?我今晚便走!”
堇南冷冷笑著,巫氏好生厲害,前腳剛將母親趕走,后腳又想將自己逐出去。此時看著暴跳如雷的父親,她知道自己再呆在府中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了。走就走吧,她正想出去清靜清靜呢!
被她無所謂的態度越發激動了,淳于崇義怒吼:“滾,滾吧!”
堇南轉身便走,淚眼婆娑的阮娘跟了上去,拉著她要她去給淳于崇義認錯。
堇南甩開阮娘的手,狠狠地抹去腮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