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寺建在金麟城郊、孟夜池周圍的一座山上。
青松翠竹間,隱約可以看到紅瓦黃墻。山間除了蟲鳴鳥叫,便只剩下寺里尼姑念誦功課的聲音。
如巫氏所說,朝云寺確實是個極其清靜的地方。可堇南在這待了幾天后,不免覺得無趣起來。
她不喜歡做早課。每日寅時就要起床到大殿集合,然后就是念誦各種經書,什么《楞嚴咒》,什么《十小咒》,做完一堂早課,她的耳邊會有嗡嗡嗡的響聲,全是尼姑們念誦經書的聲音。而且,誦經時得將經書放在小幾上,身子要端正坐著,眼要專注地盯著書,對她來說這樣的規矩簡直是太苛刻了!
早課還不算什么。她最煩惱的是沒人跟她插科打諢,說說話什么的。阮娘本是要跟著她來的,可巫氏借口芷香院需要人打理,就將阮娘扣住了。她知道,巫氏那個女人是想讓她在這荒郊野嶺自生自滅呢。阮娘不在,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偏偏朝云寺是尼寺,里面的尼姑成天都板著臉,知道她是朝中官員的子女后,不知是畏懼她還是怎么的,一個個的臉拉得更長了,見到她就躲。
堇南覺得好生無趣。這日她沒等早課結束,就假裝吃壞了肚子,溜出大殿,去到一個廢苑里。
廢苑在朝云寺一個旮旯里,若不是有一次她半夜內急,起床找茅房時誤打誤撞來到這里,她肯定不會發現寺里還有這般有趣的地方。
其實小苑也不算荒廢,里面有花有草,陽光也照得到,有炊具、木盆還有一口井……甚至,還有尼姑養了桑蠶。
當然,尼姑們養蠶不是為了換錢用。蠶繭可以入藥,有止血的功效,在山上生活,難免會磕到碰到,沒有大夫幫忙診治,便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天色越加亮了起來,旭日冉冉升起,將云彩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橘光。堇南走到紫藤花架下,躺在一張破朽地就快散架的胡床上,緩緩悠悠地搖啊搖,胡床發出了有節律的咯吱聲,
周身被暖陽包裹,她愜意地微瞇著眼,眼里是一片柔和的淡紫色,架上的紫藤花,一簇簇開得正是熱烈。
困意越來越濃,就在她要闔眼睡過去時,一個白色的身影突然遮住她眼中那團柔和的光,她揉揉眼,驚訝地差點跳起來。
“你——你你怎么來啦!”
林肆風忍住將她的嘴堵上的沖動。
“噓。”
他將手里的包袱扔給她,道:“我好心好意來給你送東西,你卻大喊大叫的,豈不是太沒意思。”
“你——”堇南瞪著他,“你是如何進來的?”朝云寺只接待女香客,他一個男的,不僅進到寺里,還進到這最偏僻的小苑……這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唔。對于你這個問題,方才我還正在發難。”林肆風瞟了一眼墻頭,“觀察了一會兒,就從最矮的一堵墻翻進來來了。沒想到,恰恰就碰到你了。”
堇南轉頭看看他所指的“一堵矮墻”,嘖嘖,幾乎兩人高的墻,他居然說“矮”。真是狂妄!
“師父果真厲害,才教了幾個月,你的輕功就如此厲害了。”看在他給自己帶東西的份上,違心夸夸他何嘗不可。堇南說著,打開包袱看了看,找來找去只有一些豬苓、竹鹽、口脂等日常用的東西……她失望地撅起嘴,她還以為阮娘會在包袱里偷藏幾塊肉干,來拯救一下她被清湯素菜折磨許久的胃呢!
“唉!”她嘆了口氣,又問:“阮娘為何要托你來送東西,她怎么不自己來呢?”
“近幾日,阮娘被巫氏遣到了炊屋,從早忙到晚,哪有空來朝云寺。”
“噢……”堇南聽著,眉頭輕輕地蹙起。突然,她的表情痛苦萬分,一只手直往頭上撓。
林肆風遲疑道:“怎么了,你有頭痛病?”
“你才有頭痛病呢!”堇南撓啊撓,實在受不住了才窘著臉道:“我不是手受傷了嘛,碰不得水,都好幾日沒有洗頭了……林肆風你快幫我瞧瞧,是不是生小蟲了……”
林肆風看著她憨態可掬的樣子,雖強忍住笑意,一絲柔情卻從眼里悄然溢出。
他從井里打了盆水,放了一塊豬苓進去,伸手將堇南的頭發散了開來。
“蹲下。”
聽著他命令似的語氣,若換成以前,堇南不賞他個大白眼才怪呢。可今兒林肆風中邪了,她也跟著中邪了,兩人都對彼此溫柔客氣起來了。
堇南乖乖地蹲著,林肆風也蹲了下來,舀了一瓢水淋在她的頭發上。
“林林林肆風……水好冰啊,我沒有頭痛病都快被凍出來了!”井里的水很涼,她忍不住喊道。
“你以為這是淳于府,一張口就有熱水用。大小姐,將就點吧,有人幫你洗頭就不錯了。”
是不錯了。
堇南不埋怨了。
紫藤花架下,淡紫色的花瓣飄飄揚揚,落到了木盆里。
溫柔似乎都凝在指尖,林肆風的手指很軟,他垂眼,總是有著復雜神色的眸子在那一剎變得清澈簡單起來。
洗完頭后,堇南跑到太陽底下曬頭發。林肆風走過來,手里捻著一個白色的東西,問:“這是你養的?”
“不是……你放手!”見他拿著蠶繭又掐又捏的,堇南急得踮起腳將蠶繭一把奪過。
跑到一棵樹下將蠶繭放好,林肆風這家伙又跟了過來,他盯著簸箕一片白花花的東西,又看看堇南,眉頭輕展,笑道:“貪吃貪睡,總是縮成一團,繭繭,你倒是挺符合這個名字的。”
“嗯?”堇南明顯愣住了。
林肆風也是一愣,或許是發現自己的失態,他略是自嘲地勾起嘴角,又道:“當我什么也沒說。繭繭,真是個愚蠢的名字……”
“什么啊,你干嘛神神顛顛的……”正想揪住他問個清楚,一個沙啞的女聲突然從小苑門口傳了進來。
“慧南,你在里面么?”
遭了!堇南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她推了一下林肆風,壓低聲音道:“慧圓主持來了,你從哪飛來的,就從哪飛走!快呀!”
相比她的緊張模樣,林肆風則淡定許多。他慢悠悠地走到墻邊,在慧圓進到小苑的前一刻,他才轉身飛越出去。
“慧南,你不在大殿里做早課,跑到這里來做什么?”慧圓警惕地掃視苑中一周,見沒甚異常,這才看向堇南。
堇南支吾起來。若說朝云寺有誰對她還算體貼,那便是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了。她剛入寺的那晚,慧圓見她手背被灼傷,親自搗爛草藥為她敷上。這還不算什么,慧圓說她看起來聰慧,因此喜歡得緊,特意為她取了——慧南這個法號……
有時候,她真的害怕慧圓太過中意自己,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地將自己的頭發剃了,讓自己出不去朝云寺……
正當她想些有的沒的時,只聽慧圓又道:“老身問你話,你為何不作答?”
堇南繼續支支吾吾的,半天才憋出一句。
“阿彌陀佛……”這句話在朝云寺是萬能的……
可惜這次失效了。
慧圓一臉嚴肅道:“老身給你機會解釋,既然你選擇放棄,老身無法,只好按照《朝云清規》中第三百五十四條戒律,罰你打掃寺堂一月。”
“慧南……甘愿領罰。”堇南向她一拜,心里叫苦不迭。
寺堂那地方,每日都會接待一些女香客,大都是喪子喪夫的女子,不是棄婦就是怨婦,來寺堂上香,不是哭哭啼啼,就是一副印堂發黑,怨氣十足的樣子……
還沒去,堇南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