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做完早課,她就去到寺堂。和她想象的有些出入,寺堂里很是冷清,來上香的香客寥寥無幾。她拖著一把掃帚,懶洋洋地在地上畫著大字。
她連連打了幾個呵欠,只想尼姑的規矩可真多,每日寅時必須起床,寅時……月亮都還掛在天上呢,四周黑蒙蒙的,還不許點燈!真是吝嗇!害她抹黑走在大殿的路上,跘到一顆石頭,摔了個狗吃屎!
縱然她在心里碎碎念,可相比淳于府來說,她倒愿意待在寺里。
因為在這里沒有陰謀。
而且,她從沒想過會在這里碰到許久未見的溫姝縈。
到了日中時分,堇南用完膳,揉揉一肚子的白菜豆腐,她剛回到寺堂,就看到溫姝縈正跪在佛前,合掌祈禱著什么。
若是從前,她必定會欣喜萬分地上去拉住溫姝縈,可是此時,她猶豫了。
自從賞荷會后,她倆就再也沒見過了。湯琬的話突然回響在耳邊,那刺耳的話語提醒了她。表面上,金麟幾乎所有的門第都對淳于府阿諛奉承,可實則不然,他們都盡可能的想要遠離淳于府。因為淳于府的主人淳于崇義太可怕了。在別人遭受滅頂之災時,身為罪魁禍首的他,總是微笑著充當一個旁觀者。
姝縈,也聽到某些謠傳了吧。所以,她才開始疏遠自己了。
正當堇南悶悶地垂下頭時,一個熱烈的擁抱卻不禁讓她睜大了眼。
“堇南!”
溫姝縈死死地抱著她,就如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一樣。良久,她才松開手,一張臉因為激動變得粉撲撲的,她的眼角幾乎泛出了淚花來。
“堇南!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姝縈……”堇南喃喃,當溫姝縈握住她那只受傷的手時,她不自主地皺了下眉。
溫姝縈看見她的異樣,低頭一看,才看見她的手背紅了一片。
“這是怎么了?堇南,誰欺負你了?”
“……”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她總不可能把父親焚了她的書,還打了她一耳光的事說出來吧。吞吐了一會兒,她才道:“歷來都是我欺負別人,別人怎么會來欺負我呢。姝縈,許久沒有你的音訊,我還以為你要跟我絕交了呢。”
“怎么可能!”溫姝縈矢口否認。拉著堇南坐在席子上,她才說出了許久未去淳于府的原因。
原來,姝縈到了適嫁的年紀,她的父親溫霆為了將她培養得更為端莊淑媛,便雇了幾個原為宮女的婆子,一絲不茍地糾正她的音容、談吐、坐姿、走姿、睡姿等……她每日都在苦受煎熬,哪還有空去淳于府。
堇南聽后,對她表示了極大的同情。聽到她問自己為何會在朝云寺,便索性就事情原委都一股腦全講了出來。
姝縈是自己唯一的朋友,自己何必對她有所顧及呢。
沒料到姝縈聽了,就像事情發生在她身上一般,眼淚嘩嘩地留下來,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堇南啞然,都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了。突然聽到外面有馬車行過的聲響,她伸長脖子一看,就見正魚貫進入寺中。
以為是香客,但見那群人并沒有進到寺堂,堇南不免好奇,他們是來做什么的。跑出寺堂去,她看到幾個身著灰色麻服的人中間立著個女子。女子也是素發麻衣,不同與別人的一點是,她還在麻衣外披了件斗篷。
看著女子那張未失粉黛、面色晦暗的臉……堇南總覺得有些面熟,琢磨半天,當女子也瞧見了她,并對她報以一笑時——她恍然想起,一月前進宮為太子診病時,她曾在側殿與女子見過一面。
那時候,守門的宮娥稱女子為“美人”。可是,美人不在宮中,跑到這荒郊野嶺來做什么呢?
堇南更是疑惑了,見姝縈走到自己身邊,便問她:“姝縈,你說宮里的妃嬪離宮入寺,有什么原因么?”
溫姝縈一邊取出手絹抹干眼淚,一邊道:“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有罪在身,無法在宮里再待下去。二是因為不受寵,為了避免被打入冷宮的厄運,自動請愿到寺里修行。怎么了,你問這個做什么?”
堇南搖搖頭,目光緊緊扣在院中美人的身上。不知為何,美人的笑很是詭異,像有什么話想要對她說似的。
正猶豫要不要過去,慧圓主持出現了,領著美人及幾個隨行的宮娥去向一個極為偏僻的小苑。
小苑四面高墻,就如一口放大的井。光是看著,就感到一種無形的壓抑。墻頭上擺著一排花盆,很明顯,是為了防止有人越墻而入。
美人住進去,無疑是出了舊牢籠,又進了新牢籠。
溫姝縈停留了會,一個婆子便來催人了,看著婆子中規中矩的舉止,便知是從宮中出來的。溫姝縈害怕被她嘮叨,只好跟堇南作別回府了。
溫姝縈走后,堇南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吃罷晚膳,按《朝云清規》第二百八十五條戒律,新入寺者,為了去除雜念、凈身安心,必須抄寫《心經》一書一百零八遍。一百零八遍……一百零八遍……一百零八遍啊!縱然心里充斥著滿滿的怨念,為了不讓慧圓主持失望,為了在朝云寺繼續混下去,她每晚都自覺地在寺堂里抄經書。
忽明忽暗的燭火下,她揉揉發澀的眼睛,看著空蕩蕩的寺堂,頓時感概萬千。她覺得,自己就是飽含著熱淚、用生命在抄經書……
“佛祖佛祖,求您顯顯靈,賜我一百零八遍《心經》的手抄吧~阿彌陀佛~”
本是自言自語,不料寺堂里突然有人聲響起。
“小尼姑,休得耍賴,給老子乖乖抄書!”
堇南嚇得脖頸一縮,還以為真是佛祖顯靈了呢!回過神來后,她站起身喊道:“師父!”
在寺堂里找了一圈,終于在一尊佛像后將道罹揪了出來。
“師父!我就知道是你!”
“哈哈哈!”
道罹仰頭大笑,邊笑還不忘掐了一下她的臉,逗她:“小尼姑!”
“師父!”堇南又好氣又好笑,跺腳道。
“師父,若你在這樣笑下去,寺里的尼姑可都要被你引來了。”林肆風從佛像后緩慢走出來,氣定神閑地瞟了堇南一眼,道:“小尼姑,你的腦袋應該不癢了吧?”
知道他是在說廢苑里幫自己洗頭的事,堇南窘迫起來,正想給他一拳,鼻翼動了動,她湊近他嗅嗅,奇怪地“咦”了一聲。
“林肆風,你身上怎么有股烤鴨味!”
“你可真是狗鼻子。”林肆風提起食盒在她面前一晃,“咯,烤鴨。”
堇南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走,去我房里吃!”
于是乎,朝云寺里便出現三個鬼鬼祟祟的影子。進到房里,關上門,堇南攬起衣袖,一見思念已久的烤鴨,都快笑傻了。
林肆風不僅帶了烤鴨,還帶了一壺酒。
道罹一手拿著鴨腿,一手抱著酒壇,吃到興處,感慨道:“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快哉!眼一閉,就如回到了當年行走江湖的時候!”
行走江湖?堇南道:“師父,你真是……江湖大盜……無影?”
“怎么?”道罹斜眼,“老子不像?”
“像……像!”堇南嘿嘿笑著,心想江湖大盜不應該都是一身披風、來去無蹤、帥死人不償命的么。可師父……長得黑咕隆咚的,整日穿著件玄色短打,坦胸露膀的……活脫脫一個莊稼漢的形象……
偷偷瞄了一眼林肆風,她又想,原來這家伙也有說真話的時候。
感覺到某人一直盯著自己看,林肆風抬眼望去,見她一張小嘴滿是油光,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抬手,替她抹去了嘴邊的油污。
堇南身子一僵,小臉不爭氣地吐露了她內心的羞澀,紅了。為了掩飾,她咬了一大口鴨肉,聽到道罹在壞笑,她大著膽子白了他一眼。
“師父,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莫不是繼續做江湖大盜?
聽到這個問題,總是以不正經的形象示人的道罹竟沉思了一會,才開口道:“我以后——就想找個俊俏的婆娘,生一堆調皮搗蛋的兒子。當我打完獵歸家時,有人做好香噴噴的飯菜等著我就行!”
……俊俏的婆娘,十個男人九個色,看來師父也不例外。堇南看向林肆風,問:“林肆風,你呢?”
林肆風神色平淡道:“我?以后,大概會入仕吧。”
“就這樣?”堇南盯著他。
“就這樣。”林肆風回答得很干脆。忽地,他抬眼同她對視,臉上又有了笑意。
“你呢,小尼姑。”
“我……”堇南正要回答,房外慧圓的聲音又陰魂不散地飄了進來。
“慧南,你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