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態歸于平靜時,她想過道罹沒有選擇逃走的原因,很可能是他以為自己的身份沒有暴露,想要繼續潛伏在府中,親眼看到淳于家像沈家、戚家乃至湯家一樣——毀滅在一夜之間。
可惜道罹沒能等到那大快人心的時刻,他到死也不會知道,他千方百計竊取到的密函是一張廢紙,那只是淳于崇義的誘餌罷了。他更不會知道,戚蓮將那封密函帶入宮后,還沒呈交給皇上,半路就被皇后截獲了。
淳于崇義是皇后的黨羽,即使密函真的對他不利,皇后也會保他。
道罹早已金盆洗手,無影這個曾經叱咤江湖的名號,連他自己都快忘卻了。他肯定不會想到,他會重新頂著這個名號,被拖上刑場。
他死得很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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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罹死后不久,太醫梁道恒曾到淳于府拜訪過。他來,無非是奉皇后之命,給淳于府敲警鐘的。
皇后發現戚蓮的行動,自然會對她嚴加逼供,從她嘴中摳出些東西來。一番逼問后,便得知了湯家和淳于家之間的血海深仇。
造假證物,陷害忠良。在江國這樣律法嚴明的地方,乃是誅九族的大罪。
皇后正愁沒有淳于崇義的把柄,擔心他會反咬自己一口。在戚蓮將事情真相對她和盤托出后,她便安心了。
如今,她和淳于崇義已經系在一條船上,他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她的任何命令。
淳于崇義自然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雖然被人束縛的滋味不好受,可他轉念一想,皇后將自己看得緊,是因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
他突然欣慰起來,心想如此甚好,有皇后的提攜,丞相之位也就不遠了。
***
時至十月,秋的氣息越來越濃厚了。
在接二連三的風波之后,秋風輕撫,府中總算迎來了暫時的安寧。
邊關傳來消息,忠武將軍已經帶兵返回京城。
淳于府長子淳于彥是溫霆的屬下,溫霆一回,他自然也快回來了。
連續數日的秋雨惹人煩悶,這日,恰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堇南去到荷花池邊,先是在那塊大石頭上坐了會,覺得陽光刺眼,便躲到了涼亭里。
她拿著一根狗尾草,百無聊賴地靠在木欄上,仰著腦袋看天上的撲展翅膀的鳥兒。
淳于崇義將她的醫書一把火燒了不說,還不許她去東街的任何一家醫館。她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被憋壞的。
她倒垂著腦袋,視線中所有的景物都是顛倒的。正當她雙眼迷蒙,困意泛起時,突然看到一人騎馬氣勢囂張地躍入府中來。
不等守門的家丁反應過來,那人策馬穿行過一片松柏林,速度快如風,馬蹄聲噠噠作響。
雖然有一年多沒見面了,堇南單聽那急如雨點的馬蹄聲,就知道是她的哥哥——淳于彥回來了。
“哥哥!”
長時間保持仰著的姿勢讓她的脖頸變得僵硬起來,她猛然轉回頭,脖頸上的筋扭住了,差點沒讓她痛死。
捂著脖頸一邊,她齜牙咧嘴地穿過小橋,往荷花池的另一面跑去。
淳于彥聲音便勒馬停住,微瞇眸子,看著一團鵝黃色的身影朝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來,目光中頓時盈滿笑意。
“哥哥!”堇南跑到馬下,又是一聲甜甜的叫喚。
秋日的陽光下,淳于彥穿著輕甲,頭發用一根靛藍色的帶子系住,微微卷曲的發梢黏在他的耳后。
他策馬行了很長一段路程,晶瑩的汗珠從他飽滿的額頭上落下,黝黑的皮膚閃耀著建康的光芒。
陽光刺眼,他依舊微微瞇著眼,看到馬下的人雀躍個不停,他大手一提,就將她放到馬背上,坐在自己的面前。
“小鬼頭,一年不見,哥哥我還以為回來會見到個亭亭玉立的美人兒呢。誰知,你還是這小鬼頭樣!”
“哥哥!”堇南語調中有了幾許惱意,仰頭看他目光含笑,知道他改不了愛逗人的臭毛病,便沒有與他斗嘴,只是攥起拳頭錘了他一下。
“唉喲,可疼死我了!”淳于彥佯作痛苦不堪。
堇南正想再給他一拳,守門的家丁卻追了上來。
“站住,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闖入淳于府!”
家丁是新入府中的,并沒見過淳于彥的模樣,見他如此囂張,還以為是來尋事的。家丁擋在馬前,厲聲質問道。
“我是你爺爺!”淳于彥一腳踢開他,“吁”的一聲,馬兒揚起前蹄,往前馳騁而去。
還是這暴脾氣……堇南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飛奔到靜心齋前,淳于彥跳下馬,將堇南抱了下來。
他轉眼看看四周,感慨道:“沒想到三年后,咱么淳于家重振旗鼓,又殺回了金麟城!”
“爹!”他往書房那頭喊了一聲。
堇南目光黯淡下來,她不想看見自己的父親,因為她不知道在經歷湯琬的離去、母親的眼淚以及師父的死后,她該用怎樣的態度對他。
親昵、尊重、畏懼亦或是厭惡?
她垂下睫盯著自己的腳尖,神思飄渺起來。
“怎么了,小南。”淳于彥看出她的異樣。
未等堇南回答,書房的門就開了。巫氏扶著淳于崇義走了出來。
淳于崇義看到淳于彥,目光變得復雜起來。對于自己的這個長子,他是愛恨參半的。他恨淳于彥誓不為文官的決心,也恨他心思單純,不能成為自己攏權的得力助手。可再怎樣不稱心,淳于彥和他血脈相連,是他的獨子。
許久未見,他也是想念淳于彥的。
“彥兒,你回來便好……”
“爹。”淳于彥本欲迎上去,看到淳于崇義身邊的年輕女子時,濃眉一擰,冷冷道:“你就是巫氏?”他在邊關時,曾收到一封家書。信是葉氏寫的,她害怕他回府后見淳于崇義身邊多了女人,接受不了會大發雷霆,便提前告訴他。也當是先給他吃一顆定心丸。
面對他的不敬,巫氏略是尷尬的笑了笑,道:“這就是彥兒啊,和堇南果真是兄妹,眉眼里真有幾分相像……”
“閉嘴吧你!”淳于彥不是沒有看到堇南眼里的怨恨,天知道他不在的時候,他的妹妹因為這毒婦受了多少委屈。
他昂頭,覷著巫氏,一字一頓道:“我警告你,可別對我的家人有什么歪心思。否則,我淳于彥是個什么人,你試試就知道了!”
說狠話的時候,他手里還握著馬鞭。馬鞭上的血和馬背上的鞭痕交相呼應,叫人看了心驚。
巫氏一愣,便往淳于崇義身后躲了躲。
“你怎么回事?既然回到淳于府,就別把你習武的臭毛病帶回來!你隨余進來,余有話對你說。”淳于崇義瞪了他一眼,拂袖折回書房。
在他轉身之時,他的目光在堇南身上停留了一秒。
人的感覺都是相互的,堇南對他的敵意很明顯,他不是感覺不到。可不知怎么地,現在他已經再沒精力編造美麗的謊言來哄她了。
她長大了,而他老了。她有權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厭惡也好,畏懼也好隨她去吧。
“待會兒我去芷香院找你。”淳于彥拍拍堇南的肩,便跟著淳于崇義走進書房。
“嗯。”堇南點點頭,正要走,卻見巫氏一臉憤恨地盯著自己。
撞到堇南的目光后,巫氏意識到失態,忙用笑掩飾住真實的表情。
堇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饒過她往前走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