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撥人前呼后擁地簇著年輕的六小姐往里走，繞過屏風之后便是個小小的客堂，此刻并沒有人。直到過了這個客堂，繞至背后的小抱廈廳，才隱約在日光灑灑之中見到一個窈窕的背影側臥在正處的貴妃榻上。

貴妃榻臨窗，姣好的幾株梅花探進窗口，仿佛是請人細嗅雅香，大有幾分撩人的意味。

經過李牙婆的調教，小丫頭們早已學會如何在面上不露慌，此時十分拘謹地站成幾排，也無膽力去左顧右盼張望梅莊的一磚一瓦。梅莊的二姨太太正躺在榻上不動聲息，連李牙婆都不禁怯了幾分。

領路的侍女上前輕輕在二姨太太耳邊說了幾句，二姨太太揮了下手，那侍女便又回轉過來，沖李牙婆點頭。

李牙婆得了侍女的指示，趕緊讓小丫頭們都跪下磕頭，她自己則在最前頭半曲著腰骨，雙手垂腰，聲音戚戚地稟道：“老身這會兒領了十數個底子不錯的丫頭，姑奶奶要不要瞅瞅？”

李兒努力拉長眼角去瞅貴妃榻上的美人，正琢磨著這梅莊二姨太太的年歲不大，不想二姨太太已經轉過了臉來，正好直勾勾對準李兒的視線。她胸中陡地一跳，卻并未將目光別開，反而大膽迎視二姨太太，任其打量。

二姨太太身邊的侍女見主子有動靜，早已貼心地上前扶枕讓她靠地舒坦。一人道：“姨太太您瞧，鮮少有丫頭敢怎么瞅主子的，真該打。”

李牙婆聽了這話，那面色陡地黑了下來，立刻扭頭對李兒瞠目，斥道：“還不低下頭去，姑奶奶的臉兒也是你能這般濫瞅的？”

李兒腮幫子一鼓，難免有點掃興地把頭垂下。

“不必，把頭抬起來吧！咳咳……艾兮……”二姨太太輕咳，甚為慵懶的語調由嗓間輕溢，仿佛花不得半絲力氣就已經將她折騰地十分疲軟了。

這真正是個病美人。年華雖去，然一身端莊秀美卻已深浸骨血，將她的舉手投足都彌漫上了一層柔弱至讓人心疼的美。

李兒不覺看呆了幾分。

一直安安靜靜垂手立在榻前的侍女艾兮低吟般答應了一句“是”，便利落地從一旁的長腳桌案上端起參茶，輕輕為二姨太太吹開浮熱，貼心地送到美婦唇邊。

二姨太太含了一口，突然察覺底下跪的那些丫頭都未抬起頭，便吭聲道：“人長了一副臉便是讓人瞧的，沒什么看不得。你們都起來吧，地上涼的很……”眉梢一轉，唇畔離開參茶杯口，美目巧妙地往梅秋淑身上脧了一眼，笑語道，“淑娘怎也來了？今兒不該在學堂讀書的嗎？”

梅秋淑幾步躍到二姨太太跟前，一個勁兒地拿手指頭沖二姨太太“噓”：“二姨娘快別告訴別人了，仔細我娘知道，回去又該有我受的了。”

二姨太太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眉拿自己的玉色綾帕掩住嘴偷笑，急得梅秋淑又蹭往前頭，讓艾兮輕輕按在了貴妃榻上，與二姨太太同坐，方肯靜下。

李兒心中琢磨，梅六小姐與二姨太太倒不生分，看來這二姨太太的人品應該不差。眼下自己想入梅莊，主意都落在了二姨太太手上，該怎么做才能讓二姨太太大大地忽略自己外表上的不足呢？

心中琢磨不定，猝然察覺有人使勁兒拽自己的領子，恍惚看見李牙婆鐵青的嘴臉沖自己齜牙咧嘴的，方驚覺所有人都已經站了起來，唯獨她還愣是跪在地上。身體里的血一時半刻地全往臉上涌，剎那間覺得自己的臉頰熱得都能煎出一份荷包蛋了。

“你怎還跪著做什么？快起來呀，姨太太給的恩德，還不快磕頭說謝謝。”李牙婆一面朝二姨太太偷偷觀察，一面可著勁兒要拎李兒起來。

李兒吃力地攢眉，心頭忽生了個主意。聽話地在地上磕了個頭，綻開一絲笑但依舊不起來。

李牙婆急了，幾乎又要伸出手來擰她的耳朵，但見二姨太太跟梅秋淑都沒發話，她也就只好收手。

“李兒不起，自有李兒的道理。”

二姨太太淡眉輕掃過她的臉，目光觸及到李兒其貌不揚的五官時，微微覺得詫異。鳳眸向艾兮微轉，未說一個字。

艾兮頷首著上前了一步，嘴邊含著溫溫的笑意，道：“姑娘快起吧，有話待會兒再說，眼下還是辦正經事兒要緊。”

李兒識趣地點頭，這會兒方乖乖起身，連帶膝蓋都不拍拾兩下就站得筆直。

李兒的插曲一落，艾兮便扶二姨太太起身，緩緩地朝李牙婆這邊過來。二姨太太似乎正是養病的時候，只這么幾步，李兒就聽到急促的呼吸聲。連帶順便瞄了一眼這美婦的身影，胸脯起伏有些急，看來這病不輕。

二姨太太看得十分仔細，十三四個丫頭，她一個都沒落下，都親自審視容顏，很快就分成了兩撥，分立在李牙婆兩側。

在李兒身上倒沒有停留很長時間，只是問了一句：“你的眼睛怎么了？”

李兒也不敢斷定這眼睛是否真教蟲子蟄咬所致的，她重生之后就把李兒的記憶給丟了，是她娘跟她大哥這些天日日給她灌輸些以前的記憶，才對李兒這個人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所以對容貌要求甚為嚴格的梅莊，她固然不會糊弄妄圖蒙混過關。

心下想了許久，只得澀澀地笑開來，低聲道：“姨太太您剛才說，人長了一張臉，便是讓人瞧的。我這張臉雖與大家有著云泥之別，但是我自認，自己的這張臉更能為人所熟記分辨。”

二姨太太“哦”了一下，像是詫異。良久便沒有再問什么，與艾兮又回到了榻邊。

這片刻的功夫，李兒已經有足夠的時間將分開的兩撥人都瀏覽了一遍。發現與自己站在同一邊的，在姿色上要遜色很多。心中油然一緊，雖然自己老早就想過這樣的劃分，可是真要面對起來，還是有幾分失落的。

看來無論是什么樣的人，還是會從外貌上先入為主。

二姨太太重新坐到貴妃榻上，拿了盤中的一塊翠綠色糕點遞給梅秋淑，兩人面對面似乎聊了幾句什么，很快又將注意力投到了下面的丫頭身上。

艾兮如得了主子的暗許，來到那撥比較漂亮的丫頭面前，正容道：“各位妹妹請隨我來。”說著回頭跟李牙婆寒暄了幾句，便把人領出了抱廈。

等艾兮一走，有個侍女恰時捧出一扁盤的銅錢。

二姨太太道：“有勞李婆婆了。”

李牙婆知道剛才被帶走的那幾個算是暫時過關了，再瞅瞅傻乎乎的李兒，無奈地搖了搖頭。上前接了那盤銅錢，對那些丫頭道：“走吧……”說的時候，語氣甚為沉重。

可不，吞下去的銀錢，可都得吐出來呢！這些人來之前，各自的家里人沒少往李牙婆這兒塞好處，這下丫頭沒進梅莊，自然好處還得還回去了。

李兒可不甘，就這么得幾個銅板回去，怎么向自己老娘大哥交待？于是故意落在了隊伍最后，趁李牙婆不注意，又獨自回到了二姨太太跟前。

二姨太太正與梅秋淑喝茶，陡見她又回來，不悅地蹙起眉問：“有事？”

李兒點頭：“姨太太不想知道，為何適才李兒不肯起來嗎？”

二姨太太似乎稍稍遲疑了一下，良好的教養并未使她對李兒的不知天高地厚做出一番冷嘲熱諷。而是淺淺笑了幾聲，微笑婉拒了李兒的自告奉勇。喝了參茶的她說話時稍微有了些中氣，甚為平淡地對李兒說道：“無論是何理由，梅莊都不會接納你的。”

李兒準備的滿腔典故竟然被這一句話都給堵了回來，像是亂了陣腳一般，還真不知道怎么去回二姨太太的這句話了。不過心里想想在家等候消息的老娘跟大哥，還有養在水缸里那個與全家命運交織攸關的珠母貝，還是狠了狠心，道：“二姨太太連理由都沒有聽，為何這般拒人千里之外？這樣對我不公平。”

“公平？”二姨太太笑起來，長長的指甲劃過參茶的青花花紋，涼涼地刮起一聲尖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