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人打的什么算盤，梅莊里的人也并非不知情。聽二姨太太的口氣，只要李兒有一絲松嘴的話出口，那么她想再進梅莊就勢必難如登天了。李兒攥緊眉頭看似十分左右不定，心中其實老早有了主意。

二姨太太的問題在她人身上或許真的令人難以抉擇，但同樣的問題落在她李兒身上，就完全不是問題了。因為她壓根兒就不是為了要嫁個什么富貴鄉紳而來的梅莊。

見她良久不回答，二姨太太便對艾兮使出眼色。艾兮立刻伸手攙上她的胳膊，似乎就要離去的樣子。

李兒見自己吊的胃口正到了時候，便立刻洪亮地回答了二姨太太：“我想清楚了。我家里窮，這兒的賣身價碼高，月錢也高，這些錢正好給我大哥娶媳婦兒。我賣！”

正要離開的二姨太太果然徐徐停下了腳步，齊齊整整別著扎實針眼的繡金鳳頭履微微轉了三十度，側眸微笑道：“好。本不打算要你的，今兒就破例一回。橫豎你也有一技傍身，還不至于被攆出去。那就看你在這梅莊，用十年的時間能活出什么東西來吧！艾兮，給銀子……”

艾兮似乎愣住，停頓了半晌才匆匆從懷里掏出一點碎銀出來。

李兒往身上擦了擦手，便鄭重接下，慎重如捧著一個承諾，不容輕忽。

決定讓李兒留下，似乎讓二姨太太也費了番腦子。青幽幽的一口嘆息隨著被刻意壓抑住的咳嗽驟然而瀉，像急風驟雨似地片刻間吞噬了原本就羸弱而端莊的女子。艾兮立刻回身攙住身形搖晃的二姨太太，連梅秋淑也大驚失色，緊張地攙在另一邊，不停地小聲詢問：“二姨娘如何？艾兮姐姐，快扶二姨娘回去……”

接著也沒人再有余心顧及李兒跟李牙婆二人，都急惶惶地圍著二姨太太出了庭院。

李兒的手心一把攥住幾塊碎銀，恍惚輕瞥之間看到二姨太太蒼白的臉容，心中深深翻涌起一股難過。

二姨太太的年齡應該在三十五歲左右，由于保養得宜，所以看起來尚顯年輕。可剛才那一幕，不禁讓李兒有了一種美人遲暮異常凄婉的錯覺。

李牙婆卻沒將二姨太太的病放在心里，看到李兒竟然被破格納入這一批侍女的名額之內，等大伙兒一走，心下就樂開了花。那些眉角眼梢的褶皺跟曬干的魚皮似地都擠成了一團，一個勁兒“咯咯咯”地笑得跟老母雞似地。摟著李兒的肩就開始嘮叨：“李兒啊，趕緊回去把這消息給你娘跟大哥說去呀……”

“李兒啊，梅莊可是大戶人家，以后你可得聽話，……”

“李兒啊，適才艾兮姑娘給了你多少錢吶？”

“……”

李兒沒好氣地瞟了眼李牙婆，也不知道不久前是誰拽著她拿她當賊的。但是想想李牙婆剛才也急著替她周圓，生怕別人知道她偷了東西似地，心中的氣也就慢慢消去了。她也不知道手里頭的這些銀子算多少，不過看李牙婆那垂涎的表情，知道不會是個隨隨便便的數目。

小心翼翼地將出門前老娘親自掛到自己脖子上的荷包拉出來，此刻李兒也掩飾不住一陣茫然。就這么輕易地把自己賣給人家十年，這選擇不知究竟是對是錯？按照二姨太太的話來說，賣身的這十年，自己能活出點什么東西來呢？

李牙婆高興地淚盈于睫，單李兒這模樣都進得了梅莊，以后她李牙婆就能成牙館的金字招牌了。一面樂得想著以后如何發跡的廣闊景象，一面就要拉著李兒敲鑼打鼓回牙館。

可隨后梅秋淑帶著兩個侍女又急沖沖地趕了回來，見二人就要走，忙讓手底下的侍女將人留住：“李婆婆慢走，二姨太太有吩咐。”

兩人聽二姨太太有別的打算，都將臉上的高興勁兒斂住，不約而同相視了對方一眼，回頭朝著梅秋淑迎上去。兩人一前一后向梅秋淑行禮，李牙婆畢竟是長者，率先問：“不知道二姨太太有何吩咐予婆子？”

梅秋淑與李兒不相上下的年紀，瞅著還比李兒稍微成熟一些。待她喘了口氣，方一字一句地轉述二姨太太的話，道：“今兒且放你回去，按制是不許的，明日辰時二姨娘自會派人去你家里接人，屆時你不需帶任何東西，一概與家中相關之物都不許帶入梅莊。再有……呃……”想了一陣，續道，“再有，余下的賣身銀兩以及賣身契，都會在入莊之后與其他侍女一同理清，按了那個手印，拿了梅莊的銀子，以后便不得再后悔了。”

不能帶與家中相關之物入莊？李兒頓了一下，心中滿滿的一股排斥感。不能帶自家東西的話，那么珠母貝怎么辦？這分明是一條歧視性的規定嘛！心里是萬般不樂意，可嘴上還是應了下來，心想著總會有什么辦法可以解決的。

李牙婆忙說：“由我李婆婆看著她，不會讓二姨太太擔心的。”

梅秋淑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李兒，似乎有什么話想說，被手旁的侍女拉了下袖子，便笑笑著原路回去了。

這時候李牙婆方嘆了口氣，摸著李兒腦后的一撮小辮兒，語重心長地道：“雖然人人都說梅莊好，可也不見得真好。你瞧那二姨太太，都說是梅老爺最寵的一房小妾，但病成這樣還得出來撐場面，可見真正的日子也不大好。李兒吶，你以后可就得靠自個兒了，李婆婆也幫不了你什么，只求日后你若發達，也像那二姨太太這般風光的時候，別忘了李婆婆今兒拉扯的一把。”

李兒點點頭，這是固然的。得人恩果千年記，李牙婆待她還算客氣，雖然從頭至尾也沒幫到什么忙，但也沒有使勁兒給她拖后腿。光這一點，她就感激不盡了。

“哎呀，糟了，那幫丫頭還等著我呢！”李牙婆恍然大叫起來，想起自己丟下那幫沒有被選擇入莊的丫頭，沒安排周全就過來了，嚇得趕緊拉上李兒飛沖回去，將人都帶離梅莊方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