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嫂并未提到適才徐進寶拿鞭炮驚馬之事，眼角那一絲柔光婉轉，已經消了氣。無可奈何地對外頭的小廝道：“承安，走吧?！?/p>

“駕！”名叫承安的小廝爽利地很，周嫂的話剛落，他便已揚鞭一揮，將馬催了出去。難得的是，即便如此突然，那馬兒也并未有半點驚慌而導致馬車顛簸。

周嫂緩緩開口，道：“那馬兒是承安親手養的，自小一根草一根草的挑干凈這么喂下去，所以忠心地很。有時候，畜牲跟人無異，誰待它好，待它不好，它心里頭可清楚著。李兒，你說是不是？”

“?。俊?，是。”李兒很快沉默，周嫂的這席話甚像一劑良方之中帶著一根棗刺，錐喉卻又不得不咽下去。

天很快就放亮了，湛藍的天空氣韻似浩海。不過風依舊大得很，周嫂從馬車坐墊底下的木櫥里翻找出一件黑絲絨的大氅，李兒慧黠，立刻搭手兒為周嫂披上，在脖前仔細地打了個蝴蝶結。

周嫂甚為滿意，輕輕撫觸蝴蝶結的絲帶，點頭道：“但凡主子都是喜歡機靈的。你的確機靈有余，卻沉不住心氣，往后可得斂藏著些?！?/p>

李兒抿著嘴點頭，心中不禁提起一口氣。這一路周嫂未再與她說過話，眼看梅莊近在眼前，她還想多知道些里頭的情況，也別教她剛一進去就踩著什么地雷?？芍苌┮呀浟邌葙n教，她也不知道從何問起，于是只好作罷。

沒過多少時間，馬車便緩緩沉滯下來，待停穩當了，承安便為二人打起簾子，字字守禮地道：“嫂子，前兒就是，小的就不過去了，您請好?！?/p>

只見周嫂往袖囊里掏了一陣，摸出幾個銅錢來，朝承安打發。承安便笑，那眼神亮堂極了，推拒道：“嫂子您別見外，小的自小蒙受二姨太太的恩德，如今不過區區小事，不敢邀賞。”

周嫂失笑，將銅錢收好：“二姨太太一直記得你的好，承安最是知本分的人?！蹦醚垲┝讼吕顑?，李兒一愣，反應了片刻才想到是周嫂要她扶著下車。便趕緊挪屁股先行下去，一面伸手將周嫂也扶了下來。

承安避到一側，順手給自己的棗紅馬順了順鬃毛。周嫂轉身瞧見，兩片薄唇微微一抿，笑得溫和：“時辰不早了，爺們兒該去學堂了，你去候著吧！”

承安立即撤開手，躬身對周嫂行了個禮，舉止謙恭，笑意厚道，轉身蹬上馬車，一鞭馳遠了。

李兒正經瞧著承安遠去的背影，從一開始便沒來注意這車夫，沒想到言談舉止這般儒雅，又相當識趣。

周嫂見她看得目不轉睛，便適時地吭了兩聲引起她的注意。朝承安的馬車努了一眼，道：“真正是個好小伙兒，卻是個福薄的人。他原是二姨太太陪嫁莊子上的人，老子是把種莊稼的好手，卻不想得病早逝了。他打小就沒了娘，老子一去便無依無靠的，連個去留都成了問題。好在這事兒二姨太太知道了，把他養到了膝下，那會兒他也不過像你這般的年紀。他可喜歡馬兒，養地又好，便支到了馬廄里去幫工。正好昨兒個他師傅風寒使不動車駕，便由他來了。嗬……這也是天意，你的福氣分了他，如今知道他車技一流，改明兒也該讓二姨太太向祖夫人呈報呈報了?！?/p>

大概是待在冷風里過久，李兒的臉被凍得透出一股子粉紅。周嫂字里行間隱晦的意思，她何嘗聽不出來。倘若自己忠心二姨太太，說不定就能說和了承安這般的大好青年，與之同攜連理。可這事兒未免太早遠了些，她連想都不敢想。不禁攥了一把自己的圓臉，將那些害臊的思想統統都捋走。

周嫂恐是會錯了意，了然似地笑了起來：“咱們快進去吧，晚了該趕不上了?！?/p>

李兒長出一口氣，點點頭拉住周嫂的手。

馬車停的地方并非梅莊正門，不過這龐然的大宅子已經近在眼前，自己不過走個幾步便能觸摸到粉墻黛瓦，心下便又抑制不住幾分激動。這回來梅莊，與上回大不相同。上回來純屬碰運氣，這回來，自己卻已算是半個梅莊的人了。

眼前雖非正門，然門斗森嚴，鎮宅神獸器宇軒昂，絕對不輸旁人家正兒八經的金柱大門。周嫂拉著她來至門前，輕叩了幾下門環。這木門發聲沉而悠遠，周嫂早已停下叩門，聲音卻仍縈繞耳邊。

半刻便有一人開門，李兒本是低著頭，趁著這開門的瞬間小覷一眼，竟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向開門之人行了個禮：“艾兮姐姐?！?/p>

艾兮直接將目光投向周嫂，略微點頭示意，便對李兒道：“怎這般遲？險些誤了時辰?！?/p>

李兒知道艾兮是跟這兒等門的，時間有些長，難免生些怨氣。便只干笑了幾聲，任她嘀咕這幾句。

周嫂在她腰后推了一把：“別愣著了，趕緊進去。”

李兒挺胸趔趄，跨進門檻撲在艾兮身上。艾兮便似碰著了什么臟東西，驚魂般連退幾步。她雖竭力掩飾住自己的嫌棄，可這幾步卻直刺李兒心坎兒里。臉上掛的笑漸漸凝重起來，雙手緊緊拽住湖綠的襖子，悶聲不吭。

艾兮或也覺得幾分尷尬，著意不再搭理她，前去關了那道偏門，回身像只燕子似地勾上周嫂的胳膊：“剛得的消息，大姨太太準備動身了。咱們得緊著些，叫這丫頭小跑幾步才趕得上?！?/p>

周嫂點點頭，剛想囑咐李兒幾句，李兒已向她福了身：“李兒知道該怎么做了，還請嫂子跟艾兮姐姐寬心?！敝苌堉燹D為笑意，輕輕捋直李兒的兩條小辮兒，“你是懂事的，咱們不便陪你一塊兒，接下來須你獨自應對。今兒大姨太太也親到點人，你可千萬別出差錯才好。”

“是，讓嫂子跟姐姐費心了?！彪m然艾兮對她存有幾分偏見，但李兒依然以禮待之。她生來耳根子尖，方才艾兮悄悄同周嫂說的話都已聽了進去，這便不讓周嫂尷尬，自己主動請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