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人已在梅莊,二姨太太的打算,是先讓她混入當日遴選出來的侍女中去。這更加證實了李兒的猜測,雖然大姨太太知道自己是被二姨太太額外添加的,但并未就此事興兵勾難。
周嫂替她整理上身的春衫,捏起她的一雙圓潤肩膀瞅了片刻,笑吟吟道:“莫道別人家都說你長得不好看,我瞅著卻是挺俊兒的姑娘。昨兒個來的路,可還記得?”
這番品頭論足惹得艾兮“噗嗤”笑了出來,忙別過頭去,拿白皙的手掌護住臉不讓李兒看到。
李兒咧嘴一笑,周嫂的話十分受用。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她就是長得不好看那又如何?這世上平平無奇的人數不勝數,難道都要遭人笑話嗎?只有正視自己的缺點,將來才不會被人以此重傷。
她朝周嫂掬身,臃腫的身段看不出任何婀娜的線條,倒像是一片碧潭里浮著個綠油油的油葫蘆:“昨兒李婆婆領著李兒走過一遭,李兒還記得一些。嫂子,大姨太太二姨太太可是要往昨日的聽事房里去?”
周嫂點頭:“是呀,昨日與你同來的丫頭想必都已在那邊兒候著了?!?/p>
她一猜便是,昨日那地方應該就是梅莊里回稟大小瑣事之處。便抿著小嘴一個勁兒點頭:“李兒腳程慢,這就別過嫂子跟艾兮姐姐了?!?/p>
“哎,別急,可別摔著了?!敝苌┒诘?。
李兒又施禮道謝,便提起裙子照著昨日的印象,往聽事房的小院子過去。她前世記性好,什么地兒走過一遍便能如數記住路徑,所以格外喜歡到處溜達。
適才馬車停在梅莊的西偏門,聽事房的位置則介于前后兩院之間。從西偏門直入便得一斗余地的天井(剛才李兒等三人所站之地),這是供車駕等候的地方,素日若是有幾成身份的人來此,走的便是這道門。出天井則橫有一堵巍然的影壁,上飾墨色的波紋浮雕,黑白對比儼然,遠看如墨松堆白雪,凜冽襲人,極富有視覺沖擊力。沿著影壁各占五步遠的兩側,便是通往梅莊各處院落的抄手游廊。
那游廊金瓦翠柱,榫卯接合嚴謹,雙排倚欄斜臥出臺基,齊刷刷地延伸至盡頭的一座兩層屋宇。屋宇兩側則各開有一道矮小的耳門,倘或要進出辦事兒的下人則慣常由此出入。而中間的屋宇,李牙婆說過是用來做穿堂的。因這兒西臨沱城一座叫珍珠巖的地方,所以特將穿堂修成復式,可以登高遠眺,領略珍珠巖的美景。
銜接游廊的并非只有這三個口子,從影壁到穿堂攏共三四箭之地,當中游廊攔腰處各建了垂拱門,墨磚砌的門型,極為簡約。
昨日李牙婆領著一干小丫頭,走的便是這兒的其中一個門。李兒不假思索便上了靠左的臺基,從游廊入拱門,進入通往后院的回廊。
聽事房雖地處兩院交界,但是還算在后院地界之中。大概是為了方便掌事者發號施令,所以格外靠近東向——那些大主兒住的院落。李兒要從西直奔往東,倘或再由這里進去,可就是繞了個大彎子呢!
于是李兒在回廊里跑了沒多遠,又折了回來。原想周嫂與艾兮大概會在自己后頭,可四處瞧了遍也沒見這二人。心道想必是抄了什么近路,先行去了。不覺有點兒急,周嫂是怕路上讓人瞧見,故才在進門后就分道揚鑣的。這番打算原本是為她好,可眼下卻弊大于了利。遲到了得挨罰,那讓人瞧見周嫂與她在一起傳到大姨太太耳朵里去,卻也不見得會挨罰。這可好……真教應了好心做壞事這一句。
不禁摸了摸自己滾圓的厚臀,想到十之八九得挨上幾棍了。
走昨兒的門,鐵定遲到的份。李兒只得把目光投向穿堂兩側的角門,咬唇衡量一番,便決意選了靠近自己的那一道,直奔往里去了。
這一鉆倒是鉆出了好的門路,乍見眼前開闊,原來正是界于前后院之間的大甬道。連遠處龐然的一道垂花門都已在眼底,三兩人從門里門外地進出,低聲傳來幾句私語,聽得不甚清楚。
李兒立刻端了端自己的體態,想到東偏門那兒也跟西偏門那樣,另有小道可以直入后院,便格外意氣風發地沿著甬道飛跑起來。
幾個丫頭正端著小花凳落座在垂花門外看守,乍見李兒一陣風似地跑過,個個叫起來:“哎呀那是誰?怎這般莽撞?”
“這是要去哪兒?”
“誰知道呀……”
“趕緊稟太太去?!?/p>
三兩句話,一個看起來年歲尚小的黃毛丫頭便被指使著,到里頭告訴大太太去了。
李兒沒顧著這些,只當那些丫頭瞧個新鮮罷了。一口氣跑到東偏門那兒,果不其然,格局與西偏門相似,亦是一個復式穿堂,旁錯兩扇角門。角門延伸出去的便是游廊,只要走左道游廊,再入垂拱門,便能直通聽事房。
先時李牙婆帶她們進來,為的是一覽梅莊氣派,便擇西偏門過后院繞去聽事房的。沒想到李兒破釜沉舟,一鼓作氣,竟選了條最為快捷的康莊大道。
來到垂拱門時,她稍作停頓,整理好襖子衣褲,撫平波瀾的情緒以及奔跑過后的短促呼吸。抬腳,終于進了梅莊后院。
后院是梅家人的日常宴息坐臥之處,求的是個宜人,所以與前院恪守拘謹的風格略多迥異。僅隔這一條游廊,人景情貌已非只字片語可比擬的了。
李兒緩緩沿著回廊再往北去,因只依稀記得昨兒個一直往東北走,想來她定的方向應該是對的。只要能找到一條岔路與昨日所走的地方相交,她便有十分把握能趕在大姨太太之前到達聽事房。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她已走了大小回廊不下三處,卻仍尋不到地方。眼看時辰將至,若眾人都沒見她,或許大姨太太就會發難了。三月天兒的季春說冷不冷,說熱也不熱,這日卻日頭漸大,她急得渾身流汗。整個人圓滾滾白嫩嫩的,仿佛包裹在蓮葉中的一粒蓮心。
瞎轉了一陣,也不知道到了哪個小院兒,忽聽里頭有人咳嗽,咳地撕心裂肺的。李兒杵在墻根下聽得揪心,不知誰咳地這般厲害,會不會把肺都咳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