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李兒干笑,“祖宗便是這么說的,說是這世上總是一物降一物,凡萬物都是相克相生。即便是再好的藥,也有能解了它的那一味,有時候……不光解了藥性,還能至毒,相當兇險。這就叫做——配伍禁忌。唔……老祖宗是這么說的。”
見她說得頭頭是道,露桐也不敢輕忽了。但隨即一想,那藥已被她丟出窗外,薛貞也用不到了,管她什么相生相克,終也克不到她家小姐頭上去。再則,那些花草乃是薛貞心血,從京城遠道移植過來,頗費人力財力。如今若要再挪地方,不說花草受不住,就是薛貞也得心疼死。
但她也記得自家小姐的話,在這莊子里甭管什么人都要禮三分警惕七分。她這兩點顯然做得始終不夠好,這會兒重新記上這句話,便對李兒客氣了許多。點點頭道:“那就按你說的,回頭我便稟了小姐,撤掉那些花。”
李兒這才寬心,只要雙管齊下,薛貞的病應該能很快治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了卻記掛的緣故,她的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這時候已全然不擔心聽事房那頭還有什么“好事兒”在等著她了。
薛家這對主仆來梅莊已有多月,自然輕車熟路地挑了條小徑直往聽事房。兩人轉悠沒多久便來到了昨日的小院,老遠便見艾兮領著兩個湖綠衣裳的侍女過來。
那兩個侍女李兒認得,正是昨日與她一道甄選的。不禁詫異地看了一眼,兩人都是眼圈通紅,死咬緊嘴唇,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露桐笑笑著停住,往邊兒上一站,對艾兮行禮:“艾兮姐姐往哪里去?”
艾兮客氣地回笑,但未行禮,道:“大姨太太回了這兩個,正準備送出去呢!”
“嗬,早聞梅莊家教甚嚴,果然名不虛傳。大姨太太二姨太太真得獨具慧眼才行……”說罷頗有深意地瞧了瞧站在一旁的李兒。
李兒驀地驚顫,沒想到昨日入選的人,今兒個還能被送出去。這梅莊到底是請丫頭總管還是找提馬桶倒夜壺的?怎這般苛刻?
那兩人也認出了李兒,四只眼睛之中的怪異可想而知。拿李牙婆教過的禮儀,率先向露桐微微一衿,便問李兒:“李妹妹是怎么來的?”
言下之意,根本想不到李兒還能進梅莊。要這鬼樣子能進,她們卻反倒被攆了出來,怎能甘心?所以這一問,滿嘴的酸醋味兒,心里的不平衡就像是擱到了臉上,聞都能聞得出來。
露桐用手背捂住嘴偷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站到一邊兒。艾兮亦是冷眼旁觀,顯然對李兒被二姨太太例外選中,十分不得茍同。二人各占一面,雙雙拿眼睛瞅著李兒,看她如何答復昔日的姐妹。
若說以前的李兒是個彪悍跋扈的胖妞,那么如今的李兒這副圓滾滾的模樣,就應該叫做憨態可掬了。傻傻瞅著面前四位,咧嘴嘻嘻一笑:“坐馬車來的。”
“……”四人皆面面相覷。
一人憋了半天兒嘆道:“罷了,傻人自有傻福。”
李兒笑瞇瞇地,裝傻充愣地一流,完全得益于自己這一副心寬體胖的模樣。看來做胖子,做丑妞兒,也沒什么不好的。
艾兮更加無可奈何,對身后二人努了一眼:“別耽誤了,我送你們出去。”說罷,僅點頭向露桐別過,便帶人離開了。
露桐滿嘴是笑,扶住李兒的肩膀道:“咱們也進去吧,再去晚了,仔細你也要步后塵。”
李兒面容一峻,似膽內生了懼怕,拉住露桐的衣袖道:“露桐姐姐可得幫我,我家中兄長娶親可都指望著余下的賣身錢了。若我被攆出去的話,我大哥怕也活不成了。”
露桐沒想到李兒還有這層原委,體諒她情義深重,便點頭道:“我盡力。”
李兒可沒放松,臉上神色不改,乖乖吸了下鼻子:“那咱們進去吧。”
說實在話,如今院中是何等光景,李兒一丁點兒的底都沒有,適才艾兮也未與她“眉目傳情”走些風聲,教她心里一個勁兒地瞎猜。尤其是見艾兮帶走兩個人,越發有些心底發虛了。昨日被二姨太太額外點中,那還是托了李牙婆的洪福,今兒個可再沒有人來幫她了。
可要面對的總是要面對,她不是個遇事畏首畏尾之人。不過是腦子里胡思亂想的這點時間,露桐已將她帶進了院落。
今日聽事房門前多了兩個候話的嬤嬤,正與一名碧釵芙蓉裾的侍女說話。那侍女長得端是好看,水靈靈的模樣,外加一頭瀑布似地攔腰長發,打扮地好生出挑。咋一瞧,肌膚勝雪不說,便是那一頭長發也將她襯地比仙女更加可人。
只見露桐的腳步加快,幾步便來到她面前行禮:“可巧,在這兒碰上了萃香姐姐。”
對方不過投來一個眼神,稍微點了個頭,淡漠道:“今兒忙,沒去問候你家小姐,不過大姨太太是記著的。”
李兒心道,原來是大姨太太身邊兒的人,看起來似乎不大好惹。
“是,該是我家小姐去拜會的,不想這幾日身上不好,但是心里卻總惦記著。聽說前兒二爺生辰開了好幾桌……”
露桐的話還沒說完,萃香便硬生生截斷,仍舊是那淡淡的調子,道:“貞小姐的黃龍玉佛珠禮輕情意重,我替咱家二爺謝謝了。”
露桐頓時語塞,臉上一陣慘白。黃龍玉乃是滇南稀礦,那串佛主一共一百零八顆,是薛貞目前身邊兒為數不多的值錢物件。可這萃香竟這般輕描淡寫地稱之為“禮輕情意重”!恰似臘月里倒的一頭冰水,教她不禁恨從齒縫里橫生。
李兒瞅著那萃香,這侍女說話的口氣平平,但字里行間皆是高高在上,一副不容侵犯的倨傲姿態。她沒有替露桐出氣的本事,只好將一口嘆息化在嘴邊,埋在心里。薛家小姐本家敗落,已同喪家之犬似地,如今卻還要受個侍女的閑氣,真教可憐。那句虎落平陽被犬欺,寫實地真可怕!
正為薛貞叫屈,不想萃香那漠然的視線停頓在了自己身上。李兒胸懷坦蕩任其打量,并未刻意回避。但這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讓露桐在一邊瀑了滿頭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