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京城。
一彎細月懸在院外的榕樹枝頭。蟬在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個不停。“吱呀——”一聲,半掩的房門被推開。一個十四五歲,眉目清秀的少女端著一碗薏米百合粥進來了。“師父,這么趕可不行,燭火再亮也是傷眼的。這個宋先生也真是的,不就是一件單衣嗎?巴巴地要明日一早來取!先把粥喝了,防不了你裁衣的。”
風淺池二十八九歲的模樣,眉目舒展,幘巾束發,打扮十分整潔儒雅。他轉身在木架上的銅盆里凈手后,接過粥碗,說:“細細,如今他可不是師塾的宋先生了。去年恩科他中探花后,平步青云,眼下已是四品蘭臺令史。難得他不忘過往交情,還來照顧我們風記衣鋪的生意。下次見面,你得尊他一聲宋大人才是。”
柳細細雖穿著一件素色襦裙卻掩不住俏麗,望著風淺池銀鈴一般笑道:“我不信師父轉性子了,突然巴結起權貴來了。要不,你喝粥,我來試試裁衣?”
風淺池允了,卻不讓她動手裁剪,只叫她在紙上花出單衣的圖樣,再說說主要構思。
柳細細執毫揮灑,三兩下就完成了草圖。獻寶般呈到風淺池面前道:“師父,我認為宋大人既已官居四品,這件單衣必不是作外袍,而是穿在朝服里作里襯的。那我們最好以白素縫制。剪裁上,我將前身、后身及兩袖各裁為一片,每片寬度較宋大人平日所穿外袍略小半寸,右衽。交領,領口比常服略高,直裾。衣身、袖子及下擺等部均呈平直狀,省卻外袍的弧度,以穿著舒適為主。領、袖、襟、裾均有一道緣邊。領、襟、裾邊都以素色絲繡以祥云圖紋。袖端緣邊剛用赤、赭兩種顏色的彩條紋錦鑲沿。”
風淺池目露贊許之色,卻道:“為何你選用白素,而不用紈呢?輕綃素紈為夏服、單衣再好不過。”
柳細細搖搖頭,笑道:“師父剛才已說過,宋大人如今是四品蘭臺令史。京中四品以上官員不說上千也有好幾百。他又是今年才得以晉升,自是低調的好。紈雖輕薄,卻流于軟媚。白素稍顯挺括,又不顯山露水,正好合用!”
風淺池眼中笑意更濃,回道:“你明白就好。現在發現你的圖紙中的失誤沒有?”見柳細細一臉不解,他又道:“單衣前身后身不可裁得一般長,須得前身短上一寸,后身長上一寸才合體。”
柳細細大驚:“昨天是師父接待的宋大人么?難道宋大人年紀輕輕便有了駝背的跡象?不會吧?”
“丫頭,別胡說!”風淺池責備起人來也和他的性子一般溫和,“你只知從服飾上低調,卻沒注意到從身形上低調。宋大人做探花郎不過半年,就晉升為四品要員管理劾奏一類文書檔案。在官場中自是少不了曲意逢迎,這身形長此以往定是前身微躬,后背見屈。”
柳細細毫無形象地大笑起來:“高,還是師父高明呢!”
風淺池看著她且笑且搖頭,這丫頭空生了一副俏麗的模樣,舉止卻沒一點閨中女子的禮儀。
師徒二人分工合作。風淺池裁剪,柳細細縫合,風淺池鑲袖沿,柳細細繡領口。待到單衣做成,東方已露出幾分魚肚白。
“呵————”柳細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道:“師父,今兒早上不用我動手做飯了吧?我這就出門去賣吉慶齋的綠豆燈芯糕和生煎果子回來。飯錢就讓宋府的人出吧!我正好去把衣服給宋府送去,多收他五兩銀子的早飯錢!”
柳細細哼著歌兒買回早點時,風淺池也正好把店門打開。隔壁茶鋪的掌柜娘子王嬸招呼道:“風師父早呢,開門見財!”
風淺池含笑回道:“王嬸早,今兒天熱,茶鋪生意準好!”
賣油條的田伯見柳細細遠遠地拎著兩個小紙包走近了,插話道:“今兒秋天一過,細細也該十五了吧?瞧她眉目俊俏得,就像風師父的親閨女一般。是個美人呢!”
風淺池但笑不語,看向柳細細的眼里一片寵溺之色。
柳細細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不多時便聽得她扯著嗓門大叫:“啊————誰他N媽殺雞啊?一院子的血!惡心死人了!”
街對面寶墨齋的文先生搖頭嘆道:“就是粗鄙了些,不然,也可許得個好人家!”
風淺池忙回到院子里。柳細細拎著吉慶齋買來的早點,眉毛鼻子皺成一團,糾結地圍著一團物什轉圈圈。仔細一看,那團物什尚能稱作人————衣衫襤褸,暗紅的血已在布帛上凝漿,臉朝下背朝天地趴著,一動不動,不知死了沒有。
風淺池疾步上前將那人翻過身來,拂開他面上沾著污血和塵土的亂發,輕聲喚道:“小兄弟,小兄弟,你沒事吧?”
那人唇色青紫,雙眼緊閉,面容清瘦,鼻翼翕動了兩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柳細細擱下早點就往外走。風淺池問:“你去哪里?”
柳細細道:“他還沒死,報官去。讓人收了他,省得死在鋪子里晦氣!”
風淺池道:“柳細細,去把院門關上!”
柳細細頓時收住腳步。風淺池一直都叫她細細,如果連名帶姓地叫了,表示他這個師父生氣了,后果很嚴重。柳細細怏怏地走去關門,風淺池便抱起那人向室內走去。街面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見柳細細一大早就關門,笑道:“細細,你家殺只雞也要關門不做生意么?難不成要給雞做道場?”
柳細細心頭正好不爽快,冷笑道:“做道場又如何?你想進來磕個頭,我自是歡迎的!”說罷不再看街上等著瞧熱鬧的人,“砰”地一聲關上院門。只留得門楣上“風記成衣鋪”幾個大字對著眾人橫眉冷目。
柳細細穿過一條小回廊步入后院。前院是裁衣待客用的,后院是個天井,廚房、起居室、貨倉一應俱全。柳細細直奔貨倉旁邊那間小耳房。這間房原是備著偶爾有大單生意請繡娘時給繡娘們臨時歇息的。風淺池正一手扶著那人,一手端了半碗清水往他嘴里喂。
那人沒睜眼,卻貪婪地吞咽著清水。身上衣服臟得分不清本色,右臂更是沾滿血污軟軟地吊著。半碗水喂完后,風淺池綰起他的袖子,柳細細倒吸一口冷氣,有點想吐。他的右手從肘自腕血肉模糊,猙獰紅腫。更有一小段疑似骨頭的物什戳了出來!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柳細細掩鼻后退兩步,驚恐道:“他……他……要死了嗎?我們還是快把他扔了吧!”
風淺池瞪了她一眼,道:“他不過是個孩子!無論如何我得救他。如果真救不過來,我便葬了他。讓他曝尸荒野我是做不出來的!”
柳細細咬咬牙,斬釘截鐵地說:“葬了他?師父就是心善,薄皮棺材都得五十兩銀子呢!依我看,送他一件粗麻……”
話音未落,那人像聽懂了她的話般睜開了眼睛,幽幽地望著她。柳細細生生地把后面的“壽衣”兩個字給咽下去了。畢竟人家是活過來了。那人雖面容臟污,眼睛卻極深邃黑亮。眼神冷冽而戒備,絲毫不見重傷者的驚怯,更不要說對救了他的人的感激了。
柳細細被他看得心里磣得慌,轉身向院內奔去。風淺池叫道:“你又去哪里?”
“我去請個大夫來!”柳細細痛心疾首道,“剛多收了宋大人五兩銀子,又得破財了。現世報呢!”
“走后門!”柳細細剛到院子中心,聽得風淺池在身后叫道。
后門矮小,竟沒有關上!不知是原本就忘了關還是被那人給打開的。地上有幾處刺目的血跡,柳細細想了想,找了把掃帚一一掃凈,才掩上后門出去了。一路上她豎著耳朵聽,也沒聽見有人說官府在追逃犯之類的事,這才放了心。
近中午時分,老大夫才慢吞吞地看完醫館里侯診的病人,隨柳細細來到風記成衣鋪。柳細細自是幫著擰藥箱,狗腿地在前面帶路。
老大夫委實敬業得緊,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五張方子不說,還給他做了個全身清理。凡是傷口,無論巨細,一律上藥包扎。柳細細似乎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流,著實心痛得緊。這人倒有幾分硬氣,從頭到尾,燒酒洗傷口,上藥包扎,都沒有哼過一聲。只見他咬緊牙關,額上青筋暴跳。柳細細看得心驚,難免又心生佩服。換了她,早就痛得喊爹叫娘了。
最后一步是為他折斷的右手正骨。那老大夫別看年紀一大把、生得慈眉善目的,卻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主,為他正骨時毫不手軟,只聽得“咔嚓”一聲,骨頭正好了。那人仍是沒哼一聲,最后只是硬氣地暈了過去。
一來二去,老大夫樂呵呵地帶著二十兩銀子走了。柳細細心里那個恨呀,這下可虧大了!她和風淺池一個月的吃喝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