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夜,月圓人不圓。
柳細細面前鋪開了兩件長裙。從剪裁的精準到針腳的細密,以及蝶形盤扣都是出自風淺池之手。一件是金銀加粉綠的印染纈,另一件是杏黃的鎖繡絹。印染纈是歷來受宮中妃嬪青睞的夏服衣料,花色鮮麗,不用繡工而用模板印染,上好的印染纈能雨中過而不濕衣。先帝曾下令不許民間使用染纈,并禁止宮中印花模片流傳。至明德陛下晚年,裕惠皇后賞印花模片于靜月皇商肖家,民間才有少量印染纈出現。柳細細在風記五年時間,也只見過一次雙絲絞纈。至于三色印染纈,今天才是第一次見到。而鎖繡絹則是出自與靜月國相臨的杲棲國。倒不是因為絹難得,只鎖繡一技上,織物的緯線必須得和繡花絲線韌度一致。繡法必須為雙面繡才能使絹面舒展飄逸。
兩件長裙都屬有價無市的絕妙之作。柳細細不知風淺池是如何得到的,又是何時做成的。原來他早就有了想走的心思!
柳細細一遍又一遍地撫過輕柔細軟的布帛,眼淚無聲,濕了臉。穿上印染纈的長裙,肩寬、胸括、腰身、裙幅無一不慰貼,一如風淺池溫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身體。金銀二色的印紋在窗口的月光下閃爍迷離。柳細細解開發帶,柔順的青絲便有了糾結的旖旎。他怎么舍得?他竟然舍得!
“姐姐。”
柳細細深吸一口氣,強壓住低聲的嗚咽。
“姐姐!”剪刀執著地叫著。
柳細細三兩下抹凈臉上的淚痕,啞聲道:“門沒關。”
剪刀遲疑一下推門進來:“別哭了。”
“誰哭了?”柳細細嘴硬道,淚水卻再一次決堤而出。
“他最舍不得你的。”
“舍不得他還走?”柳細細索性號開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漂亮?我比那個姓云的年輕,我會裁衣,我還會做他愛吃的飯菜,我最聽他的話……他讓我對外人說我是他的親生女兒,我也可以當他的女兒。為什么他要丟下我呢?我想不通……”
“我說過,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剪刀忍了忍,還是沒把風淺池艱難的處境說出來,“姐姐,你還有我。”
“不一樣的。你什么都不明白……”柳細細掩面痛哭。
剪刀猶豫一下,輕輕攬過她的肩頭:“沒有家人,沒有依靠,孤苦伶仃。無論他是師父也好,父親也罷,你只想他在你身邊,對么?”
柳細細被他說到痛處,將頭埋在他胸前怯哭不止。
“我和你一樣,也沒有家人,也沒有依靠。”剪刀的聲音輕柔無比,如一方素絹掃過柳細細的心田,“但是我還有你,姐姐。”
柳細細仍在啼哭,但哭聲明顯弱了下來。剪刀干脆將話全都挑明:“縱然你再舍不得他,他也只是你的師父。你不想他娶妻,你不想別人分走他的關愛。但是你總得長大。你要自己面對自己的將來。”
“你也會走,對不對?”柳細細敏感地問。
“我會走,但不是現在。”剪刀誠實道,“我走得出去,便回得來。我叫剪刀,是姐姐給我取的名字。”
柳細細釋然道:“不嫌難聽?”
“有點。”剪刀正色道,“不過人家只會說取名字的人沒水平。”
柳細細破啼一笑,心情開朗不少。
風記沒有了風淺池坐鎮,客人沖著風記的名號,來得依然很多。柳細細儼然成了風記的掌柜師父。剪刀則做起了平日柳細細做的活計。兩天過后,茶鋪王娘子和風記門前賣豆漿油條的田伯都發現了不對。紛紛詢問風淺池的去向。柳細細只是含糊地回答風淺池有事外出了,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
七月十八,風淺池走后的第三天。連續幾天的烈日暴曬讓街面上塵土飛揚。柳細細一大早開了店門,提了一桶水往街面上灑。
“柳細細,快叫風淺池給老娘滾出來!”一個婦人扭動著圓滾滾的身子罵罵咧咧地跑了過來,身上一件暗紅的粗布衣服給大肚子撐得老高。
“娘,娘……”花家老三一雙小手拉不住婦人的衣襟,便顛顛地追著她跑。
柳細細拍拍手上的水直起腰道:“我道誰這么無禮呢,原來是豆腐花嬸子。”
“少給老娘來這套不中用的!叫風淺池那賤N人滾出來!”花娘子的大嗓門迅速招來了清水巷的街坊。
柳細細火了:“大清早地嬸子還請洗了嘴再說話。我看在花二哥的份上尊你一聲‘嬸子’,你就當真以為自己高上一輩了么?有事說事,沒事請回!”
花娘子本是清水巷出了名的潑婦,又仗義著自己底氣足,便罵道:“別以為老娘不曉得你們師徒二人背地里干的下作勾當!今天便當著街坊的面把話說清白了!當初花二那短命地屁也不放一個就走了,你敢說不是你這小蹄子暗中勾引的么?三天前花花也不見了,風淺池那賤N人也是三天前就沒在清水巷露過臉。不是他拐走了我家花花還會有誰?我苦命的女兒呃……好好一個清白的黃花大閨女……”花娘子說起話來像銅鍋里炒豆子,哭號起來也不弱,聽得圍觀的人一個個皺眉搖頭。
柳細細氣得渾身發抖,一向口齒伶俐的她竟說不出話來。田伯看不過去了,便道:“花娘子可別亂說,風師父的為人清水巷誰人不知?他最是清白正直的一個人,哪會做出拐人閨女的下作事?”
“你給我閉嘴!”花娘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田伯道,“風淺池明里裁衣,暗里不知勾引了多少良家女子。三更半夜經常有不清不白的女人進風記大門,別以為老娘不知道!花花就是讓他花言巧語哄得爹娘不認,白白地往風記塞了大把大把的銀子就不說了,如今連人也給拐沒了……今天不給老娘一個說法,我就要報官!”
圍觀的人哄笑不止。茶鋪王娘子早就看不慣花娘子的作派,笑道:“你只怕心疼女兒是假,害怕得不到彩禮是真吧!風師父當真要娶,什么樣的姑娘娶不到?偏要你養的閨女?”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寶墨齋的文先生皺眉道:“花娘子可得想仔細了。你家花花和她相好的小相公私奔了也說不定。清水巷誰人不知你要的彩禮貴得嚇走了幾條街的媒婆。女生外向,你不允她婚事,她自己作了主張。”
大家聽文先生說得有幾分在禮,便紛份指責起花娘子來。花娘子一張胖臉漲成豬肝色,暴喝道:“可巧了,風淺池三天不在清水巷露面,我家花花也正好不見了三天!只要風淺池出來說句話,老娘便認了!就當十八年前屙的是一泡尿!”
淚珠在柳細細眼眶里打著轉,她沉著臉從門內拿出一把大掃帚,高聲道:“叔伯嬸子們細細謝過你們的好意!風記現在要掃門面了,還請避避!”說罷大力地揮動著掃帚一頓亂掃,街面上頓時塵煙四起。眾人紛紛避讓,唯有花娘子硬氣地站在街中央,塵土澆了她一頭一臉。
花老三怯怯地拉住花娘子的衣襟往后拖:“娘,娘……回去……”
花娘子不為所動,花老三轉瞬也成了個泥人。柳細細生生地停下了掃帚。只見兩行渾淚爬上花娘子的圓臉,沖出兩條污濁的小溪。她哽咽道:“細細,就當嬸子求你。讓風師父出來說句話,嬸子也好死了這條心!”
柳細細心如刀割。讓她哪里去找風淺池出來?
剪刀突然從門里走出來,寒聲道:“大家不是很關心風師父的去向么?風師父回老家成親去了!”
一激起千重浪,眾人嘩然。柳細細也神色復雜地看著剪刀。剪刀又道:“風師父前些日子已尋得早年失散的未婚妻。此番回老家是想在父母靈前與新婦共結連理。”
這個解釋合情又合理,正好與風淺池之前拒絕別人說媒的事對上了號。文先生帶頭回了自己的寶墨齋。其他人也三三兩兩地離去了。花娘子最后一抹淚,抹成了個大花臉。花老三想笑又不敢笑。
剪刀提起水桶將街面潑濕,又接過柳細細手中的掃帚清掃起塵土來。花娘子最終拉著花老三走了。肥碩的背景多了幾分蒼老。
“你說的是真的?”柳細細一進院門便問。
“什么?”
“師父的事!”柳細細咬牙切齒道。
“假的。”剪刀直言道。
“那你還……”柳細細氣極。
剪刀淡淡道:“不這么說,他們會走么?”
柳細細頹然地坐在往日風淺池的位置上,渾身力氣仿佛被抽干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