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嬸呆在大小姐屋里,正夸小姐做得好,而夫人那邊,她幫著,不用擔心夫人責罰下來。當然也少不得咒罵幾句妾和庶女云云之類的話。
寧兒聽得方嬸的安撫無需擔心自己會受責罰,心頭立馬癢滋滋起來,只因她終于扳倒了少君;而那差點害死人的事呢?擱在她的心里,又受方嬸鼓動,那稍微一點異樣的波動也就順理成章地消失了。
此時,夫人正在做晚課,根本不知寧兒出了何事,大小丫環們也都俱于方嬸的淫威。許多事關老爺的事情,都要先過過方嬸的眼,才能轉到夫人手上來。
金書經過祠堂一頓訓斥,打破了無邪的童年,他變得沉悶……
他草草用過晚飯,還沒到母親跟前請過安,只好拖著疲憊的身體到東屋去看望母親,途經姐姐屋前:
——離著半射之地的距離,方嬸露骨的嘲諷和姐姐春風得意的大笑聲如同夜梟一樣傳入他的耳中。
沒想到她們會在這里肆無忌憚地談及他人的災禍——途經這里的下人都可以聽得見,偏偏始作俑者卻是她們,金書深感失望和荒唐。
姐姐惹出這么大的事,剛才當他的面扯謊不肯承認她差一點害死三妹,此時又跟無事的人一樣。這樣的姐姐讓金書十分生氣和不解,更為她們心生隔閡。
最后,金書聽得方嬸又言及“妾之女豺狼……”等等,更覺黯沮,自問:“妾家兒女果真當得豺狼猛獸?”
金書受到的打擊不小,想起大妹受罰之后,安靜地走過他身旁——脊背筆直,頭就不由自主地低垂下來,情緒更加低落……
他萎蘼不振地朝母親的房里走去,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踱步過來,一時怔怔地看過去,開口欲言,終是轉身離去,沒有到母親房里去。
那個人影正是陳老爺。
他踏進門來,撫了門窗,神色古怪:意識到有多久沒有來過這里,有些東西只能留存在記憶里了。
老爺難得肯登門,王氏表現得受寵若驚,趕緊將昨夜才戴上的佛珠取了下來,塞在錦服下,撫了撫云鬢,又整了整衣角,像朵皎白的芙蓮笑盈盈地款款而來。
老爺的眼中泛出說不出來的光彩,一剎然間,似乎見到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初遇他的情景,可是眉目卻很快黯淡下來——暈花的黃豆燈,讓他意識到時光己經一去不復返了。
遂側身避開了王氏的親密舉動,疏離地道:“夫人近日身子有恙?”
見老爺像受辱一樣逃開,王氏心里己是疼痛,卻還得做表面文章,奇道:“妾身并無恙,讓老爺多慮了。”
“哼,若是無恙,怎會疏于持家和管教小姐,還有這些個下人,我瞧著就沒有一個能頂事的。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調教下人的……”
王氏嚇得戰戰兢兢,眼里含著淚,她這才知道寧兒下午都做了些什么事。
夫妻兩人不歡而散。
王氏眼見著老爺離去,控制不住,上前泣聲道:“松郞,都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在怨我?”老爺卻越行越遠,對她不加理睬。
王氏不知哪來的勇氣,追出兩步,但腳小,又禁不住心里的悲傷,身子一歪,不小心將額頭磕碰到雕花門檻上,頓時鮮血淋漓下來,她不顧這些,蠕動著唇道:“我做的還不夠嗎,嗚……”
老爺己走遠,再也聽不到她悲凄的心聲;王氏倚門而坐,一雙淚眼望著烏云掩月的蒼天,慟哭不己。
方嬸尋聲急急趕來,只見著王氏臉上好一陣的迷離……
王氏近十年的苦待,沒能挽回松郞對她的情義,今日招致一番痛斥,眼見著本是同林鳥的夫妻越來越離心,她追悔莫及啊,——往事如夢兮……
一恍神,似乎又回到新娘花嫁的那一日。
十年前,王氏剛過門不久,陳家翁舉家連夜搬離了陳府。事先就連老爺也被蒙在骨里,早早被支使著外出辦事去,而她一個婦道人家諸多不便,那夜,怎能想得會出這樣的亂子。
事后,老爺才從族長那里得知,陳家翁攜帶妻子跑到津渡里經商,妄想做一個哪怕是下五等的坊郭戶,也比呆在江樂與一群泥腿子為伍要強。這事也是經過族長他們商議過的,對他們來說,要是族里有人一旦飛黃騰達,對族人也是有莫大好處的。
但是,江樂是陳家的族地,各房必須留下一子代為盡孝。于是,陳家翁也不與二子松節商量,又瞞著兒媳,取用了新婦的一部分嫁妝當了盤纏星夜去往津渡。
陳松節想不通,他作為陳家翁三子之中唯一一個考取了秀才身份的兒子,爹爹那么想當坊郭戶,為什么不再多等幾年,等他考取了功名;再說,他即不是排行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不知為什么偏偏此事輪到了他。
公婆不知禮,這本沒有王氏什么事,可是王氏剛一進門,為了討好公婆,自個主動奉上了一部分的嫁妝。
落了面子的陳松節,心里對王氏有愧,亦有些許怨恨。若不是陳家翁獨看中了王氏帶過來的錢財,也許,被棄的那一個人就不會是他;更也許,陳家翁也不會棄他而去——只因王氏是外塢而來的新婦,欺其生,娘家也離得遠,數年也不見得有機會見上一面。
然而,孝禮讓陳松節不能認為這是父之過,只能將這一切怪罪到夫人王氏身上帶來的不祥災禍。
王氏遭到夫君的不公,以為只要將虧空的財產補足,不在娘家人前落了他的面子,亦可挽回愛郎的一顆心。
豈想,陳家翁也不知走了什么運道,在津渡混上了五等坊郭戶,又娶了房小妾,得了新子,家信也僅僅無痛無癢地寥寥幾筆一帶而過,這些事落到陳松節心里不是滋味,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令他越發沉迷在縱欲求子一途上來……
王氏將整顆心都掛在夫君的身上,對于老爺心底遭受的苦都清楚得很,卻只能獨自在夜里落淚,沾濕枕巾罷了。
悔恨之意從不曾像今日這樣沉重地襲來,一下子就將王氏擊倒。
金書離開東屋,不知不覺又想在那個數年不曾見過一次面的大妹,心中替姐姐感到疚歉不安,于是,他帶著傷藥前來探望少君。
然而西屋的小門早早關緊了,無奈之下,金書爬了墻頭,聽得里頭母女談及家事的一席話,很有感觸。
出于善意,金書好心提醒她們以后要注意門戶,免得被不知輕重的下人聽見了,惹來懲罰。
“深更半夜不請自來是為賊,你給我滾出去,休要假裝好心,賊喊捉賊。”少君毫不客氣地喝斥著金書,絲毫不領他的情。
金書好意進來,除了給少君送傷藥,還有就是替姐姐道歉來的。
誰知,少君根本就不相信他,惡言相譏,金書被氣個半死,藥瓶隨手擱在地上,氣呼呼地走了。
沈姨娘心細,早見少爺動作有異,待他氣鼓鼓地走后,發現了那瓶傷藥,直覺金書是個好孩子,并不像他的姐姐那樣狠心腸,便勸道:“少君,少爺將來是要掌家的,再說人也不壞,特意給你帶了傷藥來,明個謝人家去。你們畢竟是兄妹呀——”
而緊接著“應該能好好相處”這話卻擱在姨娘心里去了,連她也不太相信。
只是少君今兒的所作所為真讓她吃驚和心疼不己,只道是少了同伴,多了些野性和孤僻性子。真要救人,救了四小姐走開就是,為什么還要再奮身不顧地去打大小姐呢。就像仆人就該有個仆人樣,嫡女再不是,也輪不到庶女打過來呀。
“就是現在好,又能怎么樣,小屁孩一個,將來掌了權,誰知道人還是不是一樣。”少君的嘴倒是不如剛才那么鋒利了,撇撇嘴,拿胳膊肘推開娘手上的那瓶傷藥,轉身進屋找草藥。
沈姨娘一聽大驚失色:真是想不到少君這樣早熟,又將事理看得這么清楚。可是,這樣的童年有何快樂可言。
這令她又是一陣酸心。
她也知道嫡庶的分別在那擺著,涇渭分明的,由不得她和少君去幻想。她原本就只期望等少君及笄的時候能嫁個好人家,再不要當妾了。
要是老爺念她人老色衰,惹人厭惡,將她也打發到少君婆家當個婆子,陪嫁過去,能看著少君的孩子出世,她也就別無所求了。
“唉……”沈姨娘抬首望了一眼被烏云驅趕著出來的微弱月光,嘆了一口氣,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