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整好了妝容之后,上官玉把阿休喚醒,吃完早點一道下了樓。
“姐姐,我們去哪兒?”
“去找我們的家。”
憑著記憶,她找到了城南的民宅區,逛了一圈之后,在一處種著梧桐樹的小小院落前停了下來。院子并不很新,但小巧精致,也很僻靜。在鄰居家找到了房主,是個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大爺。
“這院子是我叔伯兄弟的,一年前他們搬去了津川,這房子便空了下來,托我遇到有中意它的人,便將它賣掉?!贝鬆斪呗奉澪∥〉?,說起話來卻很利索,“這院子里面三進,最里頭三間正房,四間廂房,還有兩間小房,中間是客廳,廚屋,雜房等,外頭就是這院子,——里頭也還有個院子,這么大地方,你們一家子六七個人住,足夠了?!?/p>
上官玉隨著那大爺一同邁了進去,里面也還干凈,墻角因久無人住,稀稀長出來幾根雜草,但無傷大雅。院子中央還有棵極粗的玉蘭樹,時下正盛開著一樹的白花,隨風送來陣陣幽香。
“姐姐,好香的花哦……”阿休開心地撿起一朵玉蘭朝她道。
“阿休喜歡這里嗎?”
“喜歡!”
上官玉微微一笑,轉過身問那老大爺:“多少銀子?”
“一口價,五百兩!”他斜睨著眼睛,伸出叉開的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上官玉沉吟了一下,從包袱里把樓如風給的那張銀票拿出來拈在手里,“把房契給我吧?!?/p>
晌午后她又去了趟東山,在上官明安的墳塋上默坐了一陣,想起棺木中上官明安的慘象,一時間過往的悲傷又一一涌上心頭,擾得人好一陣心傷。
入夜,上官玉正在客棧房里等范頤,阿休拿著一柄木劍在那里玩耍。她見他玩得有模有樣,便道:“阿休想學武功嗎?”他點點頭,“想!”她摸摸他的腦袋:“那以后就讓大哥哥教你武功,好不好?”
“好!”阿休高興得瞇起了眼睛。這孩子,就算再開心臉上也還是有些憂郁。
上官玉拉他坐在膝上,柔聲道:“阿休很聰明,將來一定能成為有用之材。等我們安頓下來以后,姐姐再教你識字念書……”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范頤來了。她拿起包袱跟他說:“去后街那里等我,我已買了座房子,我們現在過去?!?/p>
沒一會兒,上官玉結了房帳出門,到了街上,會同范頤一同到了日間買下的小院內?!拔覀円院缶妥∵@里,這里叫煙雨巷,我們就在這里等大哥的消息。你現在趁著天黑,速回去把杏兒她們接過來,然后把府門前后都鎖上。拿些小件的物品來即可,不要坐府里的馬車,去外面雇?!涀?,一切有上官府標記的東西一律不要帶!”
“小的知道,今早遣散了眾人之后,小的就已將所有貴重又不便攜帶的東西盡數鎖入了地窖,少夫人和流煙她也都收拾好了,就等小的把小姐的指令帶回去?!?/p>
“那事不宜遲,你速去速回?!?/p>
臨近黎明時分,屋外終于有了馬車滾動的聲音,接著便是范頤在叩門。上官玉領著阿休提裙出屋,開了院門將她們迎了進來,不料個個一見她就哭成了一堆。
“先進屋?!狈额U一邊往下搬行李,一邊朝她們噓聲道。
后院一間廂房里燃起了油燈,三女一見她的面容,掩面又是一陣痛哭。杏兒的肚子已經很大,看樣子,這幾日便要臨產。上官玉想起早逝的清揚,還有他臨終時留下的囑托,此時也禁不住落下淚來。
“小姐,二少爺呢?”杏兒忽地出聲。
“他已被埋在留城的營地里……”
“什么!——”
杏兒臉色忽地變得雪白,也不顧身子不便,騰地起身就繞過桌子轉了過來:“什么埋在營地里?!”
上官玉張大眼看著失魂落魄的她,又看看正站在他身后的焦急不已的范頤。一看蘿逸和流煙,也是一臉的緊張。她立時呆住,——原來他們都還沒有將清揚遇害的消息告訴她……
范頤不停地向她咳嗽示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杏兒突然兩眼圓睜,扶著桌子滑倒在地上,捂著肚子不停痛呼起來!
“快讓開!”
上官玉拔開湊上來的流煙,趕緊替地上的杏兒把起了脈——“范頤,快將她抱到床上去!快點,她要生了!流煙,趕緊去燒水!蘿逸,幫我把包袱里的藥匣打開……”
剛剛重聚的驚喜剎時變成了一場緊張的戰斗,經過五六個時辰的忙碌,直到正午時分,孩子才終于呱呱落地。
“母子平安……”打開房門,上官玉拖著疲憊的身子,虛弱但卻欣喜地朝守在院里徹夜未眠的其余人道。四月的陽光刺得她一陣眩暈,一個站立不穩,幾乎就要跌下地去,還好流煙在身后接住了她。
“小姐!您沒事吧……”
她閉了閉眼,站穩了身子,擺擺手道:“沒事……你去熬點湯給杏兒。——范頤你過來?!?/p>
范頤垂首立于身前:“小的在。”
“這么大的事也不告訴我?”上官玉微有些怒意,擰緊了眉道,“你瞞著杏兒也要知會我一聲,——還好沒出什么大事!”
“小的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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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兒,該喝藥了?!?/p>
上官玉推開房門,領著端著藥碗的流煙一同進屋。杏兒目光癡癡地盯著帳頂,一言不發,孩子躺在她身邊,小小的手腳正在微微蠕動。五天過去了,自從孩子生下來以后她就一直沒有主動說過話,——清揚過世對她的打擊太大,尤其是發生在這個時候。
上官玉低嘆了一聲,把孩子抱過來,將小臉貼在自己臉上,疼惜地親了親。孩子長得比較像清揚,才丁點大的人兒就看得出眉清目秀。上官玉回頭望了望滿面悲凄的杏兒,柔聲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如今有了這孩子,還是堅強些吧。”
杏兒緩緩閉上兩眼,從眼角滑下來兩顆豆大的淚珠,接著又更激動起來,連肩膀都一抖一抖地。
“吃藥吧?!鄙瞎儆癫蝗淘倏?,示意流煙把藥拿過來。
“小姐!”杏兒忽地起身,流淚跪在床上,“二少爺就這么點骨血……杏兒無能,自知無力撫養,求小姐看在二少爺的份上,疼惜這孩子,將他撫育成材吧!”
“你這是做什么?”上官玉慌忙說道:“快起來!我與二哥從小兄妹情深,如今他不在了,他的骨肉我自然會萬般疼惜,——你不用擔心太多,還是好好把身子養好。”
杏兒搖頭不肯起身,仍痛哭道:“奴婢自知出身低微,不敢居少夫人之位,此子長大后,還請勿要告知其母生世,以免其心生自卑,小姐如能答應,奴婢千恩萬謝!”說罷,她又朝桌沿不??钠痤^來。
上官玉連忙將孩子放在一邊,把她拉了起來:“你胡說什么!常言道子不嫌母丑,做子女的還有嫌棄生母出身的么?!若是他將來如此忘恩負義,我定不輕饒他!”
“杏兒,有小姐在,還有事情好擔心的呢?快把這藥喝了吧,小姐親自為你熬的?!?/p>
流煙端了藥上前,坐在桌沿欲喂她。杏兒一看流煙,又忽地抓住她的手道:“好姐姐……我知道你素日疼我,這孩子……也請你替我好好照顧著,來日……來日……”
“好了,”流煙也落下淚來,“這些都不用說了。你我姐妹一場,不必如此……”
偕同流煙出來后,上官玉擔憂地嘆了口氣,“杏兒這樣只怕有些糊涂,你們得看仔細些!”
“奴婢也這么覺得……”
然而,無論再怎么仔細,三天之后的夜里,杏兒也還是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去追隨清揚而去了……
“杏兒!”
清晨,當范頤將她已然冰冷的尸體放置在廊下時,上官玉痛心地大呼起來。杏兒這個癡傻的女子,在她嬌弱的身軀里,原來還藏著一種讓天地也為之變色的堅貞,而上官玉以往則以為,她對清揚的愛只是一種在誘惑下情不自禁的膚淺的愛,根本經不起打磨,也經不起現實的摧殘。
這個平凡女子的不凡舉動震驚了她,也許有人會認為她愚昧,但是在上官玉看來,這卻是一種了不起的付出!——因愛而付出,在施愛的人心里,又是何等的光榮與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