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府的馬車停在醫館外頭,趁著暮色,上官玉略帶嘲諷地登上了車,八字胡與瘦子坐在車頭,似也不太想與她多說話。
上官玉暗想這樣也對的,像她如今這幅模樣,換了是別人,也不會太搭理,——生得丑不是錯,但是丑到讓人看都不想多看,也就沒什么意思。
馬車出了梧山街,便徑直向城中央駛去。呂新棠從前住在城東,與上官府相隔三條街,但是自被安十三帶往東歐后,那宅子就被朝庭給封了,到戰時,又被些激烈的百姓放火給燒了。
“吁——”
城中栗山大街的一扇朱漆大門前,馬車停了下來。上官玉跟著八字胡下車進了大門,低頭走在他后面。府邸占地雖不算太大,但里頭的布置卻堪比當年上官府的奢華,連花園里的矮欄也采用的是漢白玉。長廊下不停有奴仆們穿梭,檐下已掛起了燈籠,并且同樣點的是蠟燭,而不是燈油。
八字胡帶她在一座種著大篷牡丹的樓前停住了步。“你在這兒等著,大爺我先前去稟報一聲兒——”他兩眼朝天一翻,進了門檻。上官玉微微轉開了身子,雙手緊抓住手里的醫匣,兩眼定定地瞧著廊前那一片牡丹。
“進去吧!——”沒一會兒,八字胡又拖著長音出來了。上官玉略低了低頭,隨著他一齊進了前廳。前廳里并沒有人,八字胡又帶著她轉向了左側的偏廳。
“老爺,大夫請來了。”
偏廳里,正中垂下了一道長長的紗幕,隔著紗幕,隱約能見到里面靠窗的錦榻上躺著一個白衣的人影。八字胡卑躬屈膝地朝里面稟了一聲,接著里頭便傳來呂新棠那道嘶啞的聲音,“嗯……咳咳!讓她進來——”
“進去吧!”
八字胡面朝著上官玉,忽地又把腰挺得筆直。上官玉答應了一聲,掀開簾子入了簾內。
簾子后不知是因為空氣太不流通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緣故,撲鼻而來一股讓人忍不住蹙眉的氣息。但縱然是這樣,上官玉還是沒有遲疑地往呂新棠身旁走去。而當她越走近他她的心里就越有些激動,——這個在心里已被我千刀萬剮無數次的、害得大周和上官家族淪落到這步田地的元兇,此時正半睜著渾濁的雙眼,帶著一抹莫測的冷光,半掩著被子看著她一步步靠近。而她,即便是已暗中將他千刀萬剮過無數次,但算上這一次,也還僅是第三次與他面對面地對陣。
“站住。”
他忽然出聲。
她在離他約三步遠的地方站定。“你叫什么名字?”他抬起眼皮,緩緩開口問我。
上官玉略略彎腰,淺行了一禮,“小女子洛魚,特來為大人醫病。”
“這世間,少聞有女子行醫,你一個未出閣的閨女,緣何學人拋頭露面,選了這行當?”
“回大人,小女子家中世代行醫,到了我這一代,家中僅我一女,家父便將衣缽傳予了我。”她眼望著地面,不急不緩地道。
“嗯……”他口中嗯著,眼睛卻又將她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這么說,你的醫術倒是頗為了得了?”
“了得倒不敢當。”上官玉低了低頭,說道:“不過經小女子醫治的患者,絕大多數已經康愈,洛氏醫館開創至今,街坊們口碑倒并不算差。”
他閉了閉眼睛,片刻后緩緩睜開,接著掀開了被褥,趿著木屐下了地來。
“我這上腹舊年曾受過重傷,當時因延誤了醫治,故而落下了毛病,一到寒涼時節腰腹處就隱隱作痛。你且幫我瞧瞧,替我開幾個方子,我倒看看你是行還是不行——若是行的話,自然有重賞,若是不行,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一邊陰慘慘地說著,一邊從桌上舉起了宮制細晶瓷茶壺來倒茶。
上官玉微微笑了笑,將手里的醫匣放在身旁的案上,“大人不妨先試試,若是吃了我的方子果真無效,我亦甘愿讓大人封了我的醫館。”
他隔著茶盅斜眼睨我,并不吭聲。上官玉也不在意,左手撩起左邊的袖口,朝他道:“眼下為大人診脈,大人請——”他伸出枯瘦的手臂,半天才放到她身前。上官玉淡淡笑著,將手指覆了上去。
半晌后,她將手收了回來,“大人此癥乃是血氣虧損導致元氣大傷之致,想必大人當日重傷時,必然受了些寒涼?”
“……不錯。”他掃了她一眼,點頭道,“當時我受傷之后,恰遇天氣驟冷,而當時又因流血過多陷入了昏迷……是以之后一度還曾進入危急狀態,所幸遇上了一個好大夫,才漸漸將我的傷治好。”
“敢問大人傷于何時、因何而傷呢?”上官玉緊接著他的話問道。不料他聽完,迅速將目光對準了她,眼神里也忽地多了一絲銳意:“你問這些做什么?!”
上官玉一見此狀,當下緩了緩神色道:“大人請勿責怪。醫者醫病,非得將傷病之前因后果了解透徹了方好下藥,否則,如若因用藥不當而延誤或加深了病情,豈非后悔也晚矣?”
聽她說完,呂新棠緊盯著她的那雙鷹目已漸漸沒那么銳利,片刻后,果真又開口說道:“傷自于舊年十月下旬,因利器入腹而傷……”
而上官玉暗地里已經開始咬牙切齒,——為何不該死的人全都死了,似他這般早該千百次的奸賊卻又活了下來?
“洛大夫,可還有別的問題?”
陰沉的聲音又開始飄入我耳中,上官玉咧嘴強笑道:“沒有了……大人的病還需好好靜養一陣子,我先開半個月的藥,你連日服用,不可間斷。”
上官玉提筆沾墨,略微遲疑了一下,將方子一絲不茍寫了出來。邊說邊道:“我今日正好帶了些丹藥出來,大人傷雖已久,但此藥是補氣養中的良藥,服下后大有益處。大人此時服下,半個時辰后便可見效。”
說著,她從藥匣里摸出兩顆小指頭尖大小的藥丸來,遞了給呂新棠。呂新棠接過去,看了看她,然后放在鼻尖前嗅了嗅,“果然如你所說?”
“信不信由大人,反正,用溫水服下后,只需半個時辰便可知我所說之言是否屬實。”
“呂安!”
呂新棠招手喚來了八字胡,“去,沖壺溫滾水來!”
呂安屁顛屁顛地捧著壺溫水進來了,“老爺,剛溫好的……正好入口。”
上官玉坐在桌子這邊,看著呂新棠將藥吞入了口中,心底忽地又涌起些亂意。
“呂安。”
“小的在。”
“先帶洛大夫去用膳。”
呂新棠吞了藥,開口說道。有了他的指令,呂安顯然不敢怠慢,當下也換了副笑臉對她:“洛大夫,這邊請……”
上官玉起身推辭:“呂大人不必如此客氣。”
“去吧。”他閉目朝她揮了揮手,“用罷膳再回這里來。”
半個時辰后,上官玉又隨呂安回到了偏廳。呂新棠此時似已躺在榻上睡著,手中一本帳薄也滑落在地上。
“老爺,”呂安上前輕呼,“老爺?”
呂安連呼了好幾聲,呂新棠才從睡夢中醒來,待看清了他們,便伸了個懶腰從榻上坐起。“老爺,”呂安笑得諂媚,“您可是許久都未曾睡得這么香了!”
“嗯——”呂新棠點點頭,拈著胡須站了起來,在屋中來回走了幾步,又抬手活動了一下筋骨,最后似深感滿意地說:“此藥果然靈驗!洛姑娘,看來你并沒有說大話,我要重賞你!呂安——”
“小的在!”
“去帳房提五十兩銀子,賞給洛姑娘!”
“多謝大人……”上官玉適時地彎腰道腰,又從藥匣里摸出四顆藥來,“既然有效,那大人便再服四顆,十日之后,自當回復龍馬精神。”
“甚好甚好,——洛姑娘的神藥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他拈著胡子,兩顆三角眼笑得瞇成了一線。
呂安很快拎了幾錠銀子來,放在上官玉面前:“洛大夫,請笑納……”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