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三人把雅慧送回了家，就沒精打采的各自散了。尤其是凌遠，他跟冉悠也都是漢人，心里掛念自己姐姐，生怕姐姐也有一天受這種罪。若水更不用提，雖說自己不用擔心裹腳的事兒，可是這么血淋淋赤裸裸的場面，著實有點承受不了。尚容沒救下紅兒，心里惱怒自己，一路回家只低著頭走路也不吭聲。

接下來幾日，兩人都是出奇的老實，尚容乖乖在家練字，若水則是趴在炕上靜靜的想著心事。額娘頗有點不放心，問尚容，尚容不說話，問若水，若水愣了一會，突然抱住額娘說了句：“這會兒才突然覺得，當旗人真好！”，一句話說的額娘更是云里霧里的。

這時，冉悠來了，手里拎著好些吃的玩的，先遞給尚容一個糖葫蘆，又遞給若水一個糖人，笑道：“你們兩個悶了這么多天，也該吃點甜的暖暖心了。吃完了，跟我去一個地方。”

尚容立馬搖頭道：“我不去！”，若水也跟著搖了搖頭。

冉悠板起臉來：“你們光顧著自己受不了，有沒有想到過紅兒現在自己一個人該有多難過。你們都不理她，她就不光是身上疼了，連心也要疼了。”說完，一把搶過尚容的糖葫蘆，作勢要扔到地上。

若水馬上攔了下來，咬咬牙道：“你說的對！咱們得去陪著紅兒才行。”

冉悠又笑了起來，轉眼瞥了眼尚容，尚容慢慢拿過自己的糖葫蘆，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道：“帶路！”

小紅正在屋里扶著炕沿學走路，緊緊的咬著牙，頭上疼的冷汗直冒。看到若水她們來了，臉上馬上現出了微笑。若水心疼的看了眼小紅，伸手握住她的手：“別裹了，也別練了。”

小紅微微笑道：“奶奶不讓。而且，挺好看的，不是嗎？”小紅坐到炕上，伸出小腳讓她們看。

若水不禁一呆，問她：“不疼嗎？”

小紅又是一笑：“疼！只是額娘走的更疼，心疼！”，隔了半晌，小紅又道：“前幾天，有幾個小姑娘來看我，腳美極了，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我一定也要那樣！”

這回兒，不僅是若水呆住，冉悠、尚容也有些發愣，有些話含在口中，吐不出來。冉悠馬上岔開話題，幾人又聊了幾句就離開了。

走出村子，尚容恨恨的跺了跺腳，“這害人的地方，我再也不來了！”，說著跑回了家。冉悠帶著若水在后面靜靜的走著，若水問：“你也會裹腳嗎？”，冉悠一聽，突然笑了，低頭幾不可聞的說了句：“或者，我連裹腳的機會都沒有。”

回到家中，額娘正和滿兒在河邊洗菜聊天，看到幾個孩子中午終于還興高采烈的出去，怎么又一個接一個的垂頭喪氣的回來了，心中疑云更甚。拉過冉悠仔細問了半天，方才曉得，只是一時半會也不知如何勸解。之后幾天，額娘看這兩個孩子在家里每日讀書練字，倒比之前勤懇很多，竟覺得這也是一樁好事，索性擱下不提。

自從看到那血淋淋的場景之后，若水的噩夢又重新浮現，夢中鮮血如同海水將她包圍，最終，仍是那只仿若綠色的幽靈一樣的眼睛將她徹底吞噬。若水每日不斷從夢中驚醒，頭上身上冷汗涔涔，望著黑漆漆的夜色，白刷刷的床帳，再加上旁邊滿兒“嚓嚓”的磨牙聲，只覺得更是一陣陣恐怖和孤單。幸而這時，總有一個聲音喃喃傳來：“若水，別怕！哥哥會保護你！”，就像之前阿瑪常做的，而后，一雙小手從旁邊伸過來，擦干若水的眼淚，堅定有力的握著她的手，輕拍著她，哄她入睡。

隨著年齡的增長，若水前世的記憶也似乎在慢慢的恢復，只是那記憶似乎很雜亂，一點點的侵入，跟現在的世界糾糾纏纏的混在一起，把若水的腦子攪得一塌糊涂。開始若水還極為抗拒，但到了后來，發現抗拒也完全沒作用，就漸漸適應這種混混沌沌的現狀，倒把家里人嚇得經常用驚恐的眼神望著她。

比如，某天，滿兒幫額娘趕繡活兒，一時忙的忘了灶上還做著米飯，一陣糊味傳來，在院子里玩的若水，奔向廚房，半天之后，糊味越來越大。滿兒奔進廚房，只見若水一臉焦急，在燒焦米飯的煙霧中，拼命的轉著灶上的一瓣兒蒜，皮兒都磨沒了，嘴里喊著：“這打火灶的開關怎么關不上呢？誰家的劣質產品？”，半晌又不停摸著灶上的煙囪喊道：“這廠家太次了吧，抽油煙機開關怎么裝那么高呢。”滿兒驚恐，把奔著煙囪越怕越高的若水扒拉了下來。

同日，尚容讀三字經，遇到一句“權閹肆，寇如林，李闖出，神器焚。”，百思此句，不解其意。一臉煙囪灰的若水在旁邊跟一只小白兔打得火熱，一聽之下，自告奮勇為其解惑。只見若水優雅的坐到桌邊，搬過桌上一面小折疊畫屏，輕輕在畫屏上按了一下，往旁邊看了一眼，喊道：“我的鼠兒呢？”尚容戰戰兢兢捧過小兔，道：“沒有鼠兒，兔兒行嗎？”，若水怒視了尚容一眼，一把抓了過來，嘴里道：“接上試試吧！”說著，拿著小兔耳朵沖畫屏上插了上去，嘴里嘀咕著：“線兒有點短啊。”，隨后又把小兔按在桌上一頓猛晃，最后怒極，一把把小兔扔了出去，吼道：“這電腦怎么又死機了！”尚容趕忙接住飛來的小兔，一人一兔，相視驚恐。

同月，額娘在院中準備好大盆，要為若水洗澡，等了半天都不見若水出來。走進房門，只見若水坐在炕上，滿臉緋紅，額娘催促，只見若水眼含幽怨，羞澀道：“人家比二八佳人還大著一八呢，如何能在大庭廣眾下沐浴更衣呢！”，說罷掩面輕泣。額娘當即仆倒，驚恐萬狀。

……

當晚，額娘與阿瑪秉燭夜談。

額娘焦急道：“崇安，你快想個辦法吧，咱們家若水最近真的很奇怪。”

阿瑪笑道：“我看你就是有點小題大作。之前咱們若水不愛說話不愛鬧，可是你決定對他們出去撒歡兒玩的事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還每天抱本書哭成那樣。后來玩兒的太野了，你又不愿意，說是要想辦法。現下他們突然老實下來，在家里勤勤懇懇，你又開始懷疑若水了。”

額娘瞪了阿瑪一眼：“我可是真心喜歡那書的，你什么都不懂。還有，你怎么把事兒往我一人兒身上推啊？當初說要讓他們出去玩兒的可是你啊，說要給孩子幸福的童年，還說什么放歸山林、散養著。結果呢，成了放虎歸山，變野孩子了。成天就知道上墻爬屋，就旁邊村里的那小揚州，整天來咱們家告狀，這樣下去怎么成呢。這是后來他們幾個看見那紅兒姥姥給紅兒裹腳了，這才消停下來。但是那事兒，好像對若水打擊很大，剛開始就總是不說話，這陣子又突然滿嘴胡話開了，那些詞兒，聽都沒聽過，倒有點像鬼上身了。”看阿瑪滿臉不信的樣子，額娘又道：“難道你都沒發現，最近連咱們家養的那小兔兒，走道都繞著若水走，看著若水那眼神兒，我都不敢提……”

“咳，越說越神了啊，就一兔子，還什么眼神兒，別瞎想了啊。”阿瑪打斷額娘的話。

額娘搖頭道：“不成，這回我絕不聽你的了，我越想越像鬼上身，可能咱們若水在外面被什么不好的東西沖撞了，明兒得讓梅姐幫我找個薩滿師傅，幫若水驅驅邪。咱家若水才三歲多點，你看現在張口閉口都是些什么，唉！若是萬一有什么不好，我……”

阿瑪也不理額娘，自己嘀咕道：“你也沒聽過我的啊，還請薩滿，若水那么乖，哪那么玄乎……”

額娘瞪了阿瑪一眼：“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正巧這時，若水伸頭進來，問：“阿瑪，你叨咕我什么呢？什么薩滿啊？”

尚容也拿本書走了進來，一看若水，嚇了一跳，沖若水干笑了下，繞過她，后背蹭著墻慢慢溜進了阿瑪房間，進房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氣，拍拍胸脯，驚魂未定的樣子。阿瑪看他那樣子不由好笑，拍拍手，沖若水喊道：“來，乖若水，到阿瑪這兒來。”隨后抱起若水，轉頭問尚容道：“這么晚，怎么了？”

尚容舉起書道：“今天尚容看三字經，有一句話不明白，請父親解惑。”

阿瑪點頭笑道：“咱兒子越發知書達禮了啊，說吧！”

尚容道：“就這句，權閹肆，寇如林，李闖出，神器焚。”

阿瑪剛待回答，若水插嘴道：“哥，你還在糾纏這句呢，我已經回憶起來了，這句是說清朝末期，宦官當權，天下大亂，百姓紛紛揭竿而起，其中最厲害的一個是號稱闖王的李自成，他一路占領北京，逼得崇禎上吊自殺，明朝自此滅亡。”

阿瑪鼓掌道：“說得好！說的太好了！尚容可得向妹妹多學學了。”

若水笑道：“我還知道后面呢，清世祖，膺景明，靖四方，克大定。”

阿瑪再笑道：“嘿，你看，瞧我閨女這聰明勁兒，比尚容背的都好。”

若水非常之得意，揚著臉繼續炫耀：“傳九帝，滿清歿，革命興，廢帝制，立憲法，建民國……”

阿瑪一把捂住若水的嘴，臉色發白，手發抖，戰戰兢兢道：“淑慈……，明天……趕快……趕快請薩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