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雅鄉詩會

民國年間，群雄四起，天下紛爭，外敵入侵，國無寧日。

夏日，百年來素有“書畫之鄉”的世外桃源江南芷江縣正在進行一場風雅盛會。

芷江縣北郊有座“龍柏山莊”，占地近千畝，三面依托綿延不絕的龍柏山，南臨清澈見底的龍柏河。相傳龍柏山莊先祖是康熙朝一品京官，為人謙和清廉、恬淡名利，于政事十分勤勉，閑暇時詠詩作畫悠然自得。致仕時除書畫古玩等收藏品外，別無長物。康熙愛其人品，特恩準遍游天下名川大山，擇其鐘愛之地建造府第頤養天年。先祖感恩戴德，擇吉日舉家出游。其時，正值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的太平盛世。

行至芷江縣境內，先祖眼睛一亮，只見城北一帶山勢巍峨、古柏參天，云遮霧障、流水潺潺，分明是一塊風水寶地。

在芷江縣令相助下，數月之間，一座依山臨水的山莊拔地而起。因感懷皇恩浩蕩，縣令親為此山取名“龍柏山”，莊名即為“龍柏山莊”。康熙聞奏，龍顏大悅，御筆親書“龍柏山莊”四字。金碧輝煌的御匾掛上山莊大門時，鄰近各府、縣官員紛紛前來祝賀，車水馬龍數十里長。自此之后，府縣官員對龍柏山莊的尊重和照顧代代不息，直至龍庭失色朝代更替，龍柏山莊早已成為江南數百園林中的佼佼者。

谷氏家族愛好古玩書畫的家風代代相傳，先后出了數十造詣頗深的名家，其書畫作品大多成為皇親國戚、各地官員和喜好附庸風雅的文人雅士商賈之流的收藏品。在谷氏家族的熏陶下，芷江境內學詩習畫的風氣日盛，從童稚小兒至不惑之人，拜師研習者比比皆是。起初是臨摹名家字畫，繼而自創一格，漸漸形成芷江流派，與當時的南北各派并駕齊驅。其中尤以城東天雅書畫館、城南天珂書畫館、城西天一書畫館和城北天元書畫館最佳。大江南北的書畫愛好者趨之若鶩，芷江書畫身價之高居歷朝之最。

兩百余年來，芷江境內文人雅士輩出，書畫佳作日增，百姓知書達理，民風淳樸敦厚，儼然世外桃源。

不知從哪一代起，由谷氏發起每兩年舉辦一屆“芷江書畫展”，以切磋技藝廣開眼界。入選畫展的門檻極高，以芷江人收藏的名家名作為主導，當地小有名氣的書畫作品唱主角，凡入選作品幾乎無一例外地身價倍增。芷江文人以懂書畫為幸，更以入選畫展為最高榮譽。

在舉辦畫展之前，依例舉行一場詩會，由芷江各書畫館代表或優秀書畫家參加作詩評詩，優勝者可參與畫展組織工作，這種極好的揚名機會，文人雅士無不全力以赴。

這天，陽光明媚風和日麗。龍柏山莊蘭馨堂正中墻上懸掛一幅“元四家”之一名家吳鎮的卷軸畫《溪山高隱圖》，靠墻案桌上點燃三支蘇州寒山寺的寒山奇香，冉冉而起的青煙彌漫開來，幽香滿屋。

案桌前并排兩張太師椅，左首是四十上下的芷江縣長曲治平，白臉短須。右邊坐的是山莊莊主谷柏年，慈眉善目。下首左側依次是天雅書畫館館主莫耀先，天珂書畫館女館主王小珂，右側坐著天一書畫館館主馮一歡，天元書畫館館主、龍柏山莊少莊主谷新元，其余畫館代表和文人雅士約四十余人均端坐堂中。

谷莊主見時辰已到，便朗聲宣布：“今日詩會以交流切磋為宗旨，在座諸位既是考生又是考官，出題范圍是古人山水詩中描寫景物又對仗工整的對偶句。出題者說出上聯和出處，答題者答出下聯并作簡要點評；前三名可獲得本屆畫展組織者資格，并參加對本莊奉獻的明代名畫點評，奪魁者即可捧回此畫。諸位可曾準備妥當？”

堂下諸人齊聲應諾。

谷柏年說：“現在先由曲縣長和老朽示范。”

曲治平略一思索：“本縣先出一句，此為唐詩人盧照鄰《入秦川界》‘石徑縈疑斷’。”

谷柏年應聲說：“‘回流映似空’。此首五律為詩人由四川進陜西途中所作。原詩‘隴阪長無極，蒼山望不窮。石徑縈疑斷，回流映似空。花開綠野霧，鶯囀紫巖風。春芳勿遽盡，留賞故人間。’短短八句四十個字，山水花鳥無一遺漏，詩情畫意渾為一體，生動展現了西北高原暮春季節雄奇壯麗的自然景色。‘石徑’一聯尤佳，與陸游詩‘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異曲同工之妙。”

谷莊主點評簡略，語語中的，諸人連連叫好。

馮一歡欠身離座，拱手說：“馮某冒昧。此聯出自南北朝王籍《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

王小珂搶答：“‘鳥鳴山更幽’。此聯是獨特的寫景佳對，前人稱為千古絕唱，用的是以聲寫靜手法。在王籍之前，陶淵明的《歸田園居》中‘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就是以狗吠雞鳴之聲襯托鄉間的幽靜”。

谷柏年點頭微笑。

谷新元出題：“唐詩人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氣蒸云夢澤’。”

馮一歡搶答：“‘波撼岳陽城’。此詩前四句為‘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是描寫洞庭湖的名句，與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同書岳陽樓壁間。其影響之大，使后人不敢復題。不過據馮某看來，杜詩寫洞庭湖之宏大，有蒼茫黯淡聲調，而孟詩之宏大卻有浩蕩激越之氣勢，更讓人振奮。”

曲治平撫掌稱贊：“后生可畏。此評點足見馮館主學問之深矣。”

馮一歡環顧四周，臉有得色。

現場氣氛漸見活躍，許多人躍躍欲試。

有位姓柯的館主按捺不住。“我出一題，請芷江才女金夫人作答。此句出自南朝陳后主《有所思》‘愁多明月下’。”

金馨兒臉色通紅，美目流盼。“多謝柯館主抬愛，小女子獻丑了。對句是‘淚盡雁行前’。此聯是亡國之君陳后主身陷囹圄時思念寵妃而作，表達了與愛妃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及的愁苦之情。全詩形象生動感情真摯，堪稱佳作。不過，陳后主的詩文大多輕薄之辭，正派文人不屑一顧。”

在柯館主點名金馨兒時，諸多雅士不以為然。及至金馨兒說到“正派文人不屑一顧”時，皆哄然大笑。

天雅館主莫耀先擊掌贊嘆：“妙，大妙！”

柯館主自我解嘲：“不愧是芷江才女，柯某自愧不如。”

“我出題，誰來答？”王小珂倏地站起，臉對著眾人，明眸卻瞅著谷新元。“唐張九齡詩《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

谷新元答：“‘天涯共此時’。此為詩人月夜懷遠之作。古人以月為題的詩作甚多，皆不如此聯。‘海上生明月’五字看似平淡，其實字字千鈞，一個‘生’字，靜中有動，靜中有景，靜中有情，再續上‘天涯共此時’五字，點出望月懷遠，情景交融，遂為千古名句。”

莫耀先插話：“還有呢？這就完啦？”

谷新元說：“對，完了。”

莫耀先大聲說：“不對吧！更精彩的還在后面，你不說，我替你說。下面兩句是‘情人怨遙夜，竟日起相思。’莫某請教王館主、谷館主，情人相思之苦，難道二位體會不到？”

莫耀先洋洋得意。馮一歡和幾個略知一二的文人都笑了起來，其余諸人料想其中必有妙趣，齊聲起哄：“谷館主的點評不夠味，快繼續！”

谷新元從小受父親熏陶文采出眾書畫俱佳，且相貌英俊，頗有女人緣。王小珂對他情有獨鐘從不避嫌，頻頻主動進攻。反倒是谷新元生性靦腆，常常被她逼得面紅耳赤。

王小珂望著谷新元莞爾一笑，兩頰紅暈愈濃。

場上氣氛更加活躍，眾雅士出題搶答你來我往，把魏晉南北朝至唐宋元明清諸代名家山水名句翻了個遍。一些飽讀詩書的風流才子如馮一歡、谷新元、王小珂等人應付自如對答如流，另一些功底稍遜的文人雅士興奮得臉紅耳熱，大呼“大開眼界，來得值。”

曲治平見金馨兒久久不語，白嫩的粉臉紅撲撲的，心中一動，欠身說：“金夫人何不出題助興？”

金馨兒略作思考，嬌聲說：“此聯出自《全唐詩》湘驛女子《題玉泉溪》‘紅樹醉秋色’。”

曲治平說：“此題有趣。只怕稍顯冷僻，能答者寡矣！”

果然，眾人大都默然，或仰首或凝眉皆苦苦思索。曲治平環顧四周，見王小珂未在意，美眸專注于谷新元；谷新元似已了然于胸；唯馮一歡欲言又止，似有顧忌。曲治平與馮一歡目光交接，馮一歡起身回答：

“對句應是‘碧溪彈夜弦’此詩后兩句是‘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全詩情與景皆哀惋凄絕，凸顯詩人對意中人刻骨銘心的相思。”

曲治平說：“馮館主少年英才，一部《全唐詩》倒背如流，前程不可估量！馮館主該你出題了！”

馮一歡遲疑片刻：“唐代儲光羲《釣魚灣》‘潭清疑水淺’，請金夫人作答。”

金馨兒不加思索：“‘荷動知魚散’，此詩寫盡詩人閑遐垂釣之樂。”

說罷淺淺一笑，扭頭與谷新元說話。

其實，“釣魚”一詞是古時民間象征男女相互追求的暗語。《釣魚灣》還有“日暮待佳人，維舟綠陽岸”二句，寫盡男子追求心上人的微妙心理。可此層意思又豈能當庭公示，金馨兒只能佯作不知了。

蘭馨堂前，寒山香已續接數支，眾人的興趣依然濃烈。谷柏年見時辰已差不多，便緩緩起身宣布詩會告一段落。據計算，優勝者是馮一歡、王小珂和谷新元三人。因谷新元為山莊主人，獲得名畫點評資格的便是馮王二人。

谷柏年命人取出一幅《溪山訪友圖》展示在方桌上。

“請諸位共同鑒賞，且聽馮館主、王館主點評。”

眾人圍上前來觀看，贊嘆之聲不絕。

馮一歡居中站立：“此圖以平遠布局為基礎，將遠中近三個角度選取的景物聯在一起，小中見大內涵豐富。諸位請看：遠處諸峰相望，雜樹與山石粘連；中間茅屋數間，倚崖而建；懸瀑直瀉，如聞其聲；屋中文士一人端坐書桌，似待客來訪；近處山徑隱約，引伸至小橋溪流，小橋上來客持仗而行，步履輕緩，與屋中文士上下呼應，凸顯畫中人恬靜淡泊情趣。此畫意境高雅，作畫者如畫中人，畫中人即作畫者，世外高人也！”

“馮館主所言極是，小女子補充一點。”王小珂曼聲說：“此圖用筆極為自然，似柔似剛，或簡或繁；淡墨中鋒勾勒山石，濃墨園筆點綴青苔；密樹纏枝，俯仰向背；層崖疊嶂，林壑互錯，與山徑茅屋交相掩映，活脫江南山林蒼翠蔥郁氣象，實為山水畫中精品。”

眾人一陣歡呼。有人慨嘆：“觀此畫，真想學陶淵明歸隱山林矣！”

谷柏年輕咳一聲：“兩位少館主的點評字字珠璣，足見芷江少年英才名不虛傳，后生可畏，老朽不勝欣慰。兩位點評難分高下，可視為并列第一，諸位意下如何？只是此畫僅一幅——”。

曲治平應聲說：“谷莊主不必為難。本縣也有一幅精品，一并贈兩位少館主，如何？”

“如此甚好！曲縣長愛才如子，令人欽佩。今日盛會空前，曲縣長何不給大家訓示幾句？”

曲治平稍作謙讓便侃侃而談。“中國書畫源遠流長，早在新石器時代，先民的繪畫就有相當水平。而山水畫獨立于畫壇，則在魏晉之際。當時社會動蕩，人生的短促和命運的變幻莫測，使人們不知不覺寄情于山水，在游山玩水中排遣迷惘和凄涼，以求得心靈的凈化和平衡，于是先有山水詩出現，繼而有了山水畫。

以本縣之見，山水畫以意境為首要，其中又以一個“雅”字為宗旨。雅者，高雅也。雅之第一要義要有書卷氣，胸有廣博學識，下筆才能縱橫天地。第二要義是胸境之高。畫品優劣，關乎人品之高下，人格之修養。董其昌名言曰：讀萬里詩，行萬里路，脫去胸中塵濁，自然丘壑內營。雅要詩意化，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達到這一境界則在座諸位離真正的高雅之士不遠了！

今日盛會，本縣甚感欣慰。愿諸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則芷江之世外桃源必定源遠流長。”

曲治平略一拱手便住了口。陣陣掌聲中夾雜了眾多才子的叫好聲。

谷莊主起身對曲治平深深作揖。

“老朽代表在座諸位謝謝父母官。本屆畫展將在三個月后開幕，請曲縣長務必到場主持。”、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