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雙雄爭鋒
自從山莊出事后,莫耀先心中始終憋著一口氣,作為谷老莊主的關門弟子,莫耀先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被阮探長誤認為盜案嫌疑人,更讓他的無名火窩在心底的是猜測得到了證實:馮一歡對金馨兒心存不軌。
莫耀先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進山莊時的情景。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莫耀先剛踏進山莊大門,便聞到一股濃郁的清香。莫耀先循香前行,但見一座圓形門洞,上書“怡香園”三字,園內花壇上擺放數十盆色彩斑瀾的珠蘭,馥郁的香氣愈近愈濃,質地柔潤的枝條上一串串珍珠般的花朵微微顫動,似乎對著來人點頭示意。莫耀先心曠神怡,正欲湊前細聞,忽見花壇另一邊有一絕色麗人婷婷玉立,纖纖玉手輕扶花枝,櫻桃紅唇徐吐鶯語:“香粟佛天飯,蕊珠仙界衣。托名應自貴,含蕾再難微。蕩子甘心與,村娘愧發稀。一春清素愿,消受露華霏。”
莫耀先暗自驚詫,龍柏山莊何來九天仙女降臨凡間?與面前這位一身淡雅素白的嬌媚女子相比,莫耀先以往所見美女皆黯然失色。
莫耀先正在胡思亂想,有個丫頭走過來對女子說了句什么,那女子緩緩轉身迤邐而去,全未覺察這邊正有人癡癡相望。從那以后莫耀先心馳神往好多天,直到知道這位女子正是谷莊主的新夫人金馨兒,才悻悻然把那顆不安分的心放回肚子里。
后來,莫耀先對她的身世逐漸有所了解,對她突飛猛進的才情也有了親身感受,金馨兒在他心中既是端莊賢淑的師母,又是飄然若仙的絕代佳人,更是才氣橫溢的才女。不僅如此,這位女子給他留下似曾相識的感覺,她那出水芙蓉般的天生麗質,回眸一笑的婀娜神態,跟他少年時候的鐘情女子香兒象極了。這種難以言表的情愫維系了很長一段時期,直到他發現天一館主馮一歡對金馨兒不懷好意時,莫耀先的憤懣便開始一點一點積累。
事情起始于那一次毫無征兆的“斗詩宴”。在莫耀先拜師三周年時,他的天雅畫館進入了興旺時期,個人的書畫造詣也在當地小有名氣。莫耀先飲水思源,宴請師父師母,谷新元、王小珂、馮一歡等芷江才子少不得前來作陪。
風雅名士坐在一起,免不了談詩論畫。馮一歡自詡出類拔萃,在席間說古道今,高談闊論,時不時冒出幾句詩文顯示自己博聞強記搶盡風頭,還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在省城有位高官朋友。
“士矜才則德薄”,谷柏年微微搖頭。金馨兒卻頗有興趣,偶爾也會附和幾句。馮一歡得到美人賞識,欣欣然躊躇滿志;谷新元、王小珂談興正濃自顧不暇;唯有莫耀先看了很不是滋味,因自己是東道主,只好隱忍不發,卻惹惱了天雅畫館奉命作陪的陸、孫兩位畫師。
陸畫師專攻花鳥畫,是芷江流派頂尖高手。據說有一年連日陰雨之后的大晴天,畫館把畫放在庭園晾曬,不久便有數只蝴蝶圍繞陸畫師的《牡丹圖》翩翩起舞,有的甚至停在畫上徜佯,觀者嘖嘖稱奇。而孫畫師則以動物畫見長,其畫栩栩如生,人稱一絕。
“久聞大名,老朽敬馮才子一杯。”陸畫師舉杯敬酒,馮一歡也不謙謝,大模大樣地一飲而盡。陸畫師心中更是不快。“老朽見過馮才子大作,青綠山水畫堪稱芷江一絕,佩服之至。”
馮一歡心中不悅,他自以為山水畫名遐大江南北,而面前這位老先生之意僅為芷江之最而已。
陸畫師繼續說:“然偌大世界萬紫千紅,物競天擇,各施其能,能在這世上覓得立足之地便是各人的造化。此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安居一隅便是福。譬如在芷江這塊世外桃源,風雅文士三五成群,飲酒茗茶、吟詩作畫,謙和禮讓、相敬如賓,昔日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下’不正是吾輩之向往嗎?”
孫畫師暗暗稱快,陸畫師此番話分明是暗諷馮一歡小覷芷江文人,巴結省城官宦。
馮一歡臉色微變。“陸老先生此言甚佳!鄉間俚語云:‘牛吃草鴨吃谷,各有各福’。又云:‘燕雀云間唱山歌,螺獅殼里做道場’。人命天定,強求不得。”
明眼人一聽便知馮一歡自命高貴,不屑與人爭辯。
陸畫師說:“牡丹雍容華貴、富麗堂皇,被譽為百花之王。唐代大詩人李白一首《清平調》以花喻人:‘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何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借傾國傾城的牡丹贊美楊貴妃的花容月貌;雞冠似花非花,尋常人家常見,然晚唐詩人羅鄴的《雞冠花》以人喻花:‘一枝濃艷對秋光,露滴風搖倚砌旁。曉景后看何處似?謝家新染紫羅裳。’用盛唐著名舞妓謝阿蠻的輕歌曼舞比喻雞冠花的濃艷色彩和翩翩風采。由此可見,在唐人眼中貌似平常的雞冠花與‘花中之王’的牡丹并無高下之分。”
孫畫師暗中叫絕。陸畫師不露聲色地將馮一歡傲慢氣勢壓了下去。
馮一歡欠身拱手說:“陸先生妙語連珠,小侄愚昧未識廬山真面目,慚愧慚愧!先生博古通今,唐詩三千已爛熟于胸,小侄斗膽與先生切磋一二,如何?”
此刻,二人的對話已引起在座諸位的興趣,谷柏年拈須沉吟微微點頭;谷新元、王小珂停止了喁喁私語,目光在馮一歡、陸畫師二人身上游移;莫耀先佯作不知頻頻勸酒。
孫畫師說:“二位皆才高八斗,今日能不吝賜教,讓在座諸位大開眼界,實是幸事。”
陸畫師說:“既如此,馮才子以何為題?”
孫畫師搶先說:“方才二位所言皆與花有關,依孫某之見不妨就以花為題,二位以為如何?”
孫畫師此言有意偏袒陸畫師。馮一歡一口應允。
陸畫師說:“老朽獻丑了。于謙《和梅花百詠》‘松篁晚節應同操,桃李春風漫逐塵。’”
谷新元輕聲對王小珂說:“陸老先生有意思,一開口就勸誡后輩。此兩句的意思是松竹梅素有堅貞、純潔、操守如一之譽,而桃李卻常被比作在塵世中借東風追名逐利。暗指兩人不同操守。”
馮一歡沉吟:“韓琮《牡丹》‘名移蘭杜千年后,貴擅笙歌百醉中。’”
王小珂低聲說:“馮一歡也不是好惹的,你聽他嘲笑嫉妒者即如蘭草、杜若一類名花須得千年后才可改變成牡丹一樣,只有‘花中之王’才配占高位,比動聽的笙歌還醉人。他以牡丹自喻為賞雅高士,暗示對嫉妒者的輕蔑。且看老先生如何應對。”
陸畫師說:“洪適所作《雞冠》‘芥毛金爪勇難干,肯作霜花對乍寒。若說乘軒有癡鶴。司晨如此合峨冠。’”
谷新元小聲說:“老先生借此詩贊雞冠花之勇和獨立寒秋的堅忍不屈耿直高潔,諷喻趨炎附勢的小人,直指馮一歡攀附權貴之低俗,火氣大了。”
王小珂說:“馮一歡不會輕易認輸。”
但見馮一歡喝下滿滿一杯酒,昂首吟出劉禹錫的《賞牡丹》:“庭中芍藥夭無格,池上芙蓉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孫畫師微微搖頭,心想馮才子恃才傲物,以真國士自居輕看他人,實不可取。
陸畫師應聲說:“白居易《惜牡丹花》:‘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吹落,夜惜衰紅把火看。’”
陸畫師以“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之自然現象戲戒攀龍附鳳非長久之福。
馮一歡并不理會:“陸龜蒙《石竹花詠》‘曾看南朝畫國娃,古羅衣上碎明霞。而今莫共金錢斗,買卻春風是此花。’”
谷新元說:“馮一歡欺人了,不應該。”
王小珂小聲問:“什么意思?”
谷新元說:“石竹花開在暮春,當它占盡滿園春色時,金錢花默默無聞地生長。李白有詩句:‘石竹繡羅衣’故云‘古羅衣上碎明霞’,而夏秋時分金錢花開出金黃花朵時,石竹花就遜色了。馮一歡在暗示陸畫師老了,不用再跟年輕人過不去。”
陸畫師說:“張舜民《木瓜花》‘簇簇紅葩間綠荄,陽和閑暇不須催。天教爾艷足奇絕,不與夭桃次第開。”
王小珂眉飛色舞:“答得有趣。宋之問有‘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老先生擺明對素有輕薄之嫌的桃花的傲視,不愿與‘桃花’媲美。”
馮一歡說:“陳與義《同家弟賦蠟梅詩》:‘一花香十里,更值滿枝開。承恩不在貌,誰敢斗香來’。”
谷新元說:“這就顯出霸氣了,欠雅。”
王小珂說:“此謂理屈詞窮。”
陸畫師依然慢悠悠地說:“賈島《題興花寺園亭》‘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亭君自知。’”
谷新元說:“老先生發重話了。看來此詩不應再斗下去。”
自始至終靜聽倆人斗嘴,時而拈須微笑,時而閉目搖頭的谷柏年說話了。“二位才情令人折服,且容老朽獻上一首:盧梅坡《雪梅》:‘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學。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莫耀先見陸畫師已漸占上風,心中竊喜,此時見到谷柏年已有偃旗息鼓之意,便起身舉杯:
“老莊主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馮館主少年英才,陸先生老當益壯,二位皆為才高八斗學富四車的高雅之人,莫某敬二位一杯。”
陸畫師聽出話音,也喝干了杯中酒,谷新元、王小珂趁勢與在座各位相互敬酒。馮一歡明白莫耀先故意把自己與陸畫師相提并論,不把他這個芷江才子放在眼里,但在此種場合也只好忍了。這一場斗詩又斗氣的交鋒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宴會過后,莫耀先心里存了個大疙瘩,他看到馮一歡偷偷地逡視金馨兒時的眼神,看到金馨兒專注于馮一歡時面部表情的變化,就算毫無情場經驗的人也會看出二人之間的蹊蹺。這個發現讓莫耀先心頭隱隱作痛,在很長一段時期一想起此事就覺得酸酸的,心里堵得慌。
直至畫展開幕前那次詩會,他又一次見到了兩人頻送秋波。第二天篩選展品后的飯桌上,谷莊主喝醉了。莫耀先看到金馨兒和谷新元扶著老莊主往書房走去。又看見馮一歡伏在桌子上似乎不勝酒力,莫耀先心想他的酒量首屈一指,況且席間并未見他喝多少酒,怎會喝醉呢?莫耀先要扶他離開山莊,他說休息一會就可,讓莫耀先自行離去。莫耀先心中生疑,獨自離開蘭馨堂,在不遠處找了隱蔽地方守候。
過了一會,馮一歡走出蘭馨堂,向四周張望一下便往山莊里面走去。走到荷花塘時,馮一歡停留片刻,便直奔翠微閣,莫耀先急忙閃身跟上,看見馮一歡進了翠微閣。
莫耀先的腦袋“嗡”的一下,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往上直竄,他稍一思索便直奔墻腳,三兩下就翻過墻頭。莫耀先練過三腳貓功夫,這種墻根本擋不住他。
莫耀先親眼目睹金馨兒和馮一歡之間并未發生越軌之舉,心中大為放心。及至他見到金馨兒親自去山莊密室取出谷莊主不肯輕易示人的《聽琴圖》,聯想起借畫事件引起的風波,心中怨恨頓起。
回到畫館,莫耀先被無名火燒得一夜無眠。之后,莫耀先對馮一歡積怨更深。山莊盜案發生后,莫耀先立刻想起金馨兒曾向馮一歡提起過密室之事,憑直覺,他斷定打探山莊密室才是那晚馮一歡拜訪金馨兒的本意。第二天大早,他找了幾個心腹,讓他們調查馮一歡底細,查他的祖宗八代、七大姑八大姨,看有沒有空子好鉆。這也是莫耀先在三江學到的對付仇人的辦法,此刻他要用到馮一歡這個仇敵身上。
就在山莊出事二個多月后,他的心腹稟報了一個驚人消息:馮一歡不姓馮而姓封,封氏家族和龍柏山莊有世仇!
第九章雙雄爭鋒
自從山莊出事后,莫耀先心中始終憋著一口氣,作為谷老莊主的關門弟子,莫耀先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被阮探長誤認為盜案嫌疑人,更讓他的無名火窩在心底的是猜測得到了證實:馮一歡對金馨兒心存不軌。
莫耀先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進山莊時的情景。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莫耀先剛踏進山莊大門,便聞到一股濃郁的清香。莫耀先循香前行,但見一座圓形門洞,上書“怡香園”三字,園內花壇上擺放數十盆色彩斑瀾的珠蘭,馥郁的香氣愈近愈濃,質地柔潤的枝條上一串串珍珠般的花朵微微顫動,似乎對著來人點頭示意。莫耀先心曠神怡,正欲湊前細聞,忽見花壇另一邊有一絕色麗人婷婷玉立,纖纖玉手輕扶花枝,櫻桃紅唇徐吐鶯語:“香粟佛天飯,蕊珠仙界衣。托名應自貴,含蕾再難微。蕩子甘心與,村娘愧發稀。一春清素愿,消受露華霏。”
莫耀先暗自驚詫,龍柏山莊何來九天仙女降臨凡間?與面前這位一身淡雅素白的嬌媚女子相比,莫耀先以往所見美女皆黯然失色。
莫耀先正在胡思亂想,有個丫頭走過來對女子說了句什么,那女子緩緩轉身迤邐而去,全未覺察這邊正有人癡癡相望。從那以后莫耀先心馳神往好多天,直到知道這位女子正是谷莊主的新夫人金馨兒,才悻悻然把那顆不安分的心放回肚子里。
后來,莫耀先對她的身世逐漸有所了解,對她突飛猛進的才情也有了親身感受,金馨兒在他心中既是端莊賢淑的師母,又是飄然若仙的絕代佳人,更是才氣橫溢的才女。不僅如此,這位女子給他留下似曾相識的感覺,她那出水芙蓉般的天生麗質,回眸一笑的婀娜神態,跟他少年時候的鐘情女子香兒象極了。這種難以言表的情愫維系了很長一段時期,直到他發現天一館主馮一歡對金馨兒不懷好意時,莫耀先的憤懣便開始一點一點積累。
事情起始于那一次毫無征兆的“斗詩宴”。在莫耀先拜師三周年時,他的天雅畫館進入了興旺時期,個人的書畫造詣也在當地小有名氣。莫耀先飲水思源,宴請師父師母,谷新元、王小珂、馮一歡等芷江才子少不得前來作陪。
風雅名士坐在一起,免不了談詩論畫。馮一歡自詡出類拔萃,在席間說古道今,高談闊論,時不時冒出幾句詩文顯示自己博聞強記搶盡風頭,還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在省城有位高官朋友。
“士矜才則德薄”,谷柏年微微搖頭。金馨兒卻頗有興趣,偶爾也會附和幾句。馮一歡得到美人賞識,欣欣然躊躇滿志;谷新元、王小珂談興正濃自顧不暇;唯有莫耀先看了很不是滋味,因自己是東道主,只好隱忍不發,卻惹惱了天雅畫館奉命作陪的陸、孫兩位畫師。
陸畫師專攻花鳥畫,是芷江流派頂尖高手。據說有一年連日陰雨之后的大晴天,畫館把畫放在庭園晾曬,不久便有數只蝴蝶圍繞陸畫師的《牡丹圖》翩翩起舞,有的甚至停在畫上徜佯,觀者嘖嘖稱奇。而孫畫師則以動物畫見長,其畫栩栩如生,人稱一絕。
“久聞大名,老朽敬馮才子一杯。”陸畫師舉杯敬酒,馮一歡也不謙謝,大模大樣地一飲而盡。陸畫師心中更是不快。“老朽見過馮才子大作,青綠山水畫堪稱芷江一絕,佩服之至。”
馮一歡心中不悅,他自以為山水畫名遐大江南北,而面前這位老先生之意僅為芷江之最而已。
陸畫師繼續說:“然偌大世界萬紫千紅,物競天擇,各施其能,能在這世上覓得立足之地便是各人的造化。此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安居一隅便是福。譬如在芷江這塊世外桃源,風雅文士三五成群,飲酒茗茶、吟詩作畫,謙和禮讓、相敬如賓,昔日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下’不正是吾輩之向往嗎?”
孫畫師暗暗稱快,陸畫師此番話分明是暗諷馮一歡小覷芷江文人,巴結省城官宦。
馮一歡臉色微變。“陸老先生此言甚佳!鄉間俚語云:‘牛吃草鴨吃谷,各有各福’。又云:‘燕雀云間唱山歌,螺獅殼里做道場’。人命天定,強求不得。”
明眼人一聽便知馮一歡自命高貴,不屑與人爭辯。
陸畫師說:“牡丹雍容華貴、富麗堂皇,被譽為百花之王。唐代大詩人李白一首《清平調》以花喻人:‘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何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借傾國傾城的牡丹贊美楊貴妃的花容月貌;雞冠似花非花,尋常人家常見,然晚唐詩人羅鄴的《雞冠花》以人喻花:‘一枝濃艷對秋光,露滴風搖倚砌旁。曉景后看何處似?謝家新染紫羅裳。’用盛唐著名舞妓謝阿蠻的輕歌曼舞比喻雞冠花的濃艷色彩和翩翩風采。由此可見,在唐人眼中貌似平常的雞冠花與‘花中之王’的牡丹并無高下之分。”
孫畫師暗中叫絕。陸畫師不露聲色地將馮一歡傲慢氣勢壓了下去。
馮一歡欠身拱手說:“陸先生妙語連珠,小侄愚昧未識廬山真面目,慚愧慚愧!先生博古通今,唐詩三千已爛熟于胸,小侄斗膽與先生切磋一二,如何?”
此刻,二人的對話已引起在座諸位的興趣,谷柏年拈須沉吟微微點頭;谷新元、王小珂停止了喁喁私語,目光在馮一歡、陸畫師二人身上游移;莫耀先佯作不知頻頻勸酒。
孫畫師說:“二位皆才高八斗,今日能不吝賜教,讓在座諸位大開眼界,實是幸事。”
陸畫師說:“既如此,馮才子以何為題?”
孫畫師搶先說:“方才二位所言皆與花有關,依孫某之見不妨就以花為題,二位以為如何?”
孫畫師此言有意偏袒陸畫師。馮一歡一口應允。
陸畫師說:“老朽獻丑了。于謙《和梅花百詠》‘松篁晚節應同操,桃李春風漫逐塵。’”
谷新元輕聲對王小珂說:“陸老先生有意思,一開口就勸誡后輩。此兩句的意思是松竹梅素有堅貞、純潔、操守如一之譽,而桃李卻常被比作在塵世中借東風追名逐利。暗指兩人不同操守。”
馮一歡沉吟:“韓琮《牡丹》‘名移蘭杜千年后,貴擅笙歌百醉中。’”
王小珂低聲說:“馮一歡也不是好惹的,你聽他嘲笑嫉妒者即如蘭草、杜若一類名花須得千年后才可改變成牡丹一樣,只有‘花中之王’才配占高位,比動聽的笙歌還醉人。他以牡丹自喻為賞雅高士,暗示對嫉妒者的輕蔑。且看老先生如何應對。”
陸畫師說:“洪適所作《雞冠》‘芥毛金爪勇難干,肯作霜花對乍寒。若說乘軒有癡鶴。司晨如此合峨冠。’”
谷新元小聲說:“老先生借此詩贊雞冠花之勇和獨立寒秋的堅忍不屈耿直高潔,諷喻趨炎附勢的小人,直指馮一歡攀附權貴之低俗,火氣大了。”
王小珂說:“馮一歡不會輕易認輸。”
但見馮一歡喝下滿滿一杯酒,昂首吟出劉禹錫的《賞牡丹》:“庭中芍藥夭無格,池上芙蓉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孫畫師微微搖頭,心想馮才子恃才傲物,以真國士自居輕看他人,實不可取。
陸畫師應聲說:“白居易《惜牡丹花》:‘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吹落,夜惜衰紅把火看。’”
陸畫師以“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之自然現象戲戒攀龍附鳳非長久之福。
馮一歡并不理會:“陸龜蒙《石竹花詠》‘曾看南朝畫國娃,古羅衣上碎明霞。而今莫共金錢斗,買卻春風是此花。’”
谷新元說:“馮一歡欺人了,不應該。”
王小珂小聲問:“什么意思?”
谷新元說:“石竹花開在暮春,當它占盡滿園春色時,金錢花默默無聞地生長。李白有詩句:‘石竹繡羅衣’故云‘古羅衣上碎明霞’,而夏秋時分金錢花開出金黃花朵時,石竹花就遜色了。馮一歡在暗示陸畫師老了,不用再跟年輕人過不去。”
陸畫師說:“張舜民《木瓜花》‘簇簇紅葩間綠荄,陽和閑暇不須催。天教爾艷足奇絕,不與夭桃次第開。”
王小珂眉飛色舞:“答得有趣。宋之問有‘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老先生擺明對素有輕薄之嫌的桃花的傲視,不愿與‘桃花’媲美。”
馮一歡說:“陳與義《同家弟賦蠟梅詩》:‘一花香十里,更值滿枝開。承恩不在貌,誰敢斗香來’。”
谷新元說:“這就顯出霸氣了,欠雅。”
王小珂說:“此謂理屈詞窮。”
陸畫師依然慢悠悠地說:“賈島《題興花寺園亭》‘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亭君自知。’”
谷新元說:“老先生發重話了。看來此詩不應再斗下去。”
自始至終靜聽倆人斗嘴,時而拈須微笑,時而閉目搖頭的谷柏年說話了。“二位才情令人折服,且容老朽獻上一首:盧梅坡《雪梅》:‘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學。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莫耀先見陸畫師已漸占上風,心中竊喜,此時見到谷柏年已有偃旗息鼓之意,便起身舉杯:
“老莊主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馮館主少年英才,陸先生老當益壯,二位皆為才高八斗學富四車的高雅之人,莫某敬二位一杯。”
陸畫師聽出話音,也喝干了杯中酒,谷新元、王小珂趁勢與在座各位相互敬酒。馮一歡明白莫耀先故意把自己與陸畫師相提并論,不把他這個芷江才子放在眼里,但在此種場合也只好忍了。這一場斗詩又斗氣的交鋒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宴會過后,莫耀先心里存了個大疙瘩,他看到馮一歡偷偷地逡視金馨兒時的眼神,看到金馨兒專注于馮一歡時面部表情的變化,就算毫無情場經驗的人也會看出二人之間的蹊蹺。這個發現讓莫耀先心頭隱隱作痛,在很長一段時期一想起此事就覺得酸酸的,心里堵得慌。
直至畫展開幕前那次詩會,他又一次見到了兩人頻送秋波。第二天篩選展品后的飯桌上,谷莊主喝醉了。莫耀先看到金馨兒和谷新元扶著老莊主往書房走去。又看見馮一歡伏在桌子上似乎不勝酒力,莫耀先心想他的酒量首屈一指,況且席間并未見他喝多少酒,怎會喝醉呢?莫耀先要扶他離開山莊,他說休息一會就可,讓莫耀先自行離去。莫耀先心中生疑,獨自離開蘭馨堂,在不遠處找了隱蔽地方守候。
過了一會,馮一歡走出蘭馨堂,向四周張望一下便往山莊里面走去。走到荷花塘時,馮一歡停留片刻,便直奔翠微閣,莫耀先急忙閃身跟上,看見馮一歡進了翠微閣。
莫耀先的腦袋“嗡”的一下,一股無名火從心底往上直竄,他稍一思索便直奔墻腳,三兩下就翻過墻頭。莫耀先練過三腳貓功夫,這種墻根本擋不住他。
莫耀先親眼目睹金馨兒和馮一歡之間并未發生越軌之舉,心中大為放心。及至他見到金馨兒親自去山莊密室取出谷莊主不肯輕易示人的《聽琴圖》,聯想起借畫事件引起的風波,心中怨恨頓起。
回到畫館,莫耀先被無名火燒得一夜無眠。之后,莫耀先對馮一歡積怨更深。山莊盜案發生后,莫耀先立刻想起金馨兒曾向馮一歡提起過密室之事,憑直覺,他斷定打探山莊密室才是那晚馮一歡拜訪金馨兒的本意。第二天大早,他找了幾個心腹,讓他們調查馮一歡底細,查他的祖宗八代、七大姑八大姨,看有沒有空子好鉆。這也是莫耀先在三江學到的對付仇人的辦法,此刻他要用到馮一歡這個仇敵身上。
就在山莊出事二個多月后,他的心腹稟報了一個驚人消息:馮一歡不姓馮而姓封,封氏家族和龍柏山莊有世仇!
第十章世代情仇
三江鎮北有座約四十余畝的廢棄花園。園門呈月洞形,上書“封園”二字,雖因年代久遠字跡斑駁,仍可隱約窺見遒媚飄逸縱橫多姿的行書風貌。據老人講,此園興盛時,中央曾筑一廳名“朝暮堂”,是封氏二小姐取秦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之意。堂前辟有二畝有余池塘,植荷花,畜水鳥,中以塊石代路,引園外湖水澆灌,常年不竭;堂東種有百株梅花,梅林深處建有八角亭,取蘇軾詞“暗香浮動月黃昏,堂前一樹春”句意,名“一春亭”;堂西壘石為山,取池水繚繞其間,似溪流淙淙;西南向有“聽雨閣”,四周竹林環繞;堂北數十枝松柏掩映下,赫然見一“封氏家廟”,封氏列祖列宗皆在此安息。
如今,亭臺樓閣早已淹沒無存,池塘枯竭雜草叢生,梅樹竹林久而枯死,唯有封氏家廟香火旺盛,蒼松翠柏蔥籠馥郁,給這滿眼衰敗的封園保留一絲生機。
此時此刻,家廟正中案桌香煙繚繞,燭火閃爍,案桌前的拜墊上跪著一位容貌英俊的青年,只見他雙手合攏高舉頭頂,嘴里念念有詞:“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封五郎銘記祖宗遺訓,將竭盡全力報世仇、雪恥辱,封氏家族根基將如磐石般堅固,封氏家族名聲亦如當年一樣顯赫……。”
在青年身邊,一古稀老者合掌禱告,過了片刻,老者說:“五郎起來吧。說說龍柏山莊之事有何進展。”
“稟告叔公,省城的朋友幫了大忙,省報那篇文章讓芷江縣的土包子著了忙,去龍柏山莊索賠的人踏破莊門;谷柏年至今昏迷不醒;谷新元也撐不了多久,還大言不慚聲稱傾家蕩產也要給眾人一個交代。據五郎看,他是寄希望于阮振飛,可姓阮的又能查出什么名堂?有能耐到關外查?”
古稀老者說:“不要小覷姓阮的,那個老江湖的眼光要比別人賊。”
“五郎知道,五郎也給他們下了迷魂藥,主動提出幫山莊賠付。”
“五郎做得對,有長進。那姓阮的在干什么?”
“已多日未見他的蹤影,讓他去竹籃打水吧。”
“凡事還是小心一點好。封氏家族的世仇全靠你們了,叔公幫不了你們,只指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龍柏山莊也成為一片廢墟,讓谷柏年也嘗嘗淪落街頭的滋味。”
“不過,近日有種不祥感覺常使五郎困惑,行事至今已出兩條人命,何捕頭也太狠毒,何必非要置菜販于死地?還有那個祝小山也被他毒死了,完全違背我們本意。再說,憑心而論,谷氏父子無愧于人中豪杰,在芷江乃至江南頗有名望,待五郎也是真心實意,真把他們毀了,五郎實在于心不忍。”
古稀老者嘆息說:“五郎以為叔公愿意如此?祖訓難違啊。”
“百年之前先輩的恩仇讓后輩來承當,五郎以為不妥。”
古稀老者沉思良久:“箭已離弦,豈容回頭?天意如此!”
“那好,五郎這就告辭了。”
古稀老者叮囑一句:“五郎,你千萬記住自己的根本,叔公盼你早日將‘天一畫館’改為‘封氏畫館’!”
“叔公放心!”
幾天以后,封氏家廟來了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人。封氏家廟已多年不與外人交往,今日突然有生人來訪,老者心中詫異。
來人彬彬有禮地作揖:“封老伯,小侄是劉督軍的朋友,在省城報館工作。”
封老伯記得五郎說起過他有個報館朋友,立刻笑著說:“久仰久仰,果然少年英雄一表人才。”
“小侄是無用文人而已,馮館主才是芷江第一才子呢!”
封老伯見他如此抬舉馮一歡,喜上眉梢。“五郎這孩子倒也爭氣,給先輩增光了。”
年輕人說:“小侄近日正在做《芷江書畫與名家淵源》學術研究,聽說封氏家族是芷江書畫界三大開山祖師之一,故小侄特來請教。”
封老伯開心地說:“先生如此看重封氏,老朽敢不從命?先生想知道什么,老朽有問必答。”
年輕人說:“就從芷江書畫界祖師爺說起吧:據說從乾隆朝起,這三位大師就是莫逆之交,對嗎?”
古稀老者拈須沉吟,久久望著墻上身穿官服的老人像。“白云蒼狗,世事難料。有誰能想到先祖們生死與共、情同一家,而子孫輩卻你爭我奪、冤冤相報。”
年輕人動容:“此話從何說起?”
“唉,說來話長。自康熙皇帝敕封龍柏山莊后,芷江縣這塊風水寶地名動朝野,許多京官致仕后陸續前來建府頤養天年。他們與谷氏和睦相處,交情甚篤。其中私交最深的就是后人稱為開山祖師的三大家:龍柏山莊谷家,慶歷堂岳家和封園封家。三家人你來我往數代親密善。直至乾隆年間風云突變,這三家才波瀾橫生,反目成仇。”
年輕人問:“卻是為何?”
“滿清入主中原后,一些前朝遺老遺少和有民族思想的文人常常著書立說,揭露清軍**擄掠的暴行,發泄心中悲憤和反清思明之情,文字中充滿了‘敵酋’、‘滿夷’等有損清朝威儀的字句。故康熙、雍正朝均有**發生,殺了許多文人。乾隆即位后,對文人的思想禁錮變本加厲,恨不能把所有書籍中對滿人統治不敬的諱處全部刪除干凈。就在他登基四十多年時,借編纂‘四庫全書’之際在全國范圍內大規模征集各類書籍,把認為是詞意詆觸的違礙狂悖之書大量禁絕焚毀。在這場焚書浩劫中,很多人不僅個人著作被禁毀,更慘遭**冤案。
當時芷江湯縣令和谷、岳、封三家的關系不錯,故此相安無事。后來乾隆擬訂了《查辦違礙書籍條款》,開始大規模搜查禁毀書籍,湯縣令出于無奈,就在縣內遍貼“上諭”,勸告藏書之家悉數呈繳。偏巧湯縣令的上司蔣知府是個奸詐諂媚之徒,正想尋找機會奉迎皇上。他料定在芷江書畫之鄉必有收獲,便親派專員督辦,深入民間訪查,將芷江境內稍有名望的文人一一開列名單,責令湯縣令挨家挨戶搜索,湯縣令唯恐自己治內出現冤案,便私下勸誡文人自行檢視,消除對朝廷不恭之詞。文士們深知其中厲害,不敢怠慢。但檢視之后,皆以為并無半點悖逆詞語,故皆處之泰然。湯縣令也在書籍呈繳之前逐一過目,確認無誤后才送呈知府。
不久,蔣知府將縣令召去申斥。“芷江出了反詩,貴縣居然不知?”
蔣知府將一本詩集扔到縣令面前。縣令見是岳家著作,其中一首名為《林下獨斟》的詩被知府用紅筆圈起,旁批四字:狂妄至極。其中有兩句:“明月掛高枝,清風頻撫首”被紅筆勾劃。
湯縣令覺得此詩僅為詩人面對明月清風自斟自飲、自得其樂而已。
蔣知府一拍案桌:“糊涂!此詩反骨畢露,用意極為惡毒,貴縣居然看不出來?”
湯縣令惶惑地看著知府。
“湯大人,本府請教這‘明月’二字是何意?分明是暗指明朝!這清風二字就不用本府言明了罷!此詩稱明朝高高在上,而大清卻俯首貼耳,不僅如此還來一個‘頻’字:我大清國不停地對亡明俯首貼耳,叩頭作揖!豈不是喪心病狂罪該萬死?”
湯縣令瞠目結舌:“府臺大人,卑職以為此說過于牽強附會。”
蔣知府聲色俱厲:“反賊明目張膽攻訐朝廷,湯大人竟然昏憒如此,你這個縣令也當到頭了。”
果不其然,湯縣令不久便被罷官,蔣知府親自帶兵將岳氏家族滿門抄斬,可憐岳家大小百余口盡數遭難無一幸免。
老者說到這里,深深嘆了口氣。“岳氏案發后,文士們噤若寒蟬,書畫界一片凋零。可是事情并未了結,官府傳出消息說,岳家的‘反詩’是封家首告所致。芷江縣一片嘩然,文人雅士眾口一辭同聲叱責,封家人出門,背后必定有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
其實封家是被冤枉的,我們封家世代忠良,祖訓就是忠義二字,對皇上忠,對朋友義。封家百口莫辯,就連至交龍柏山莊也是側目而視,并不相信封家的辯說。由此開始,兩家就斷絕了往來。
封谷兩家反目成仇是在此事過后的一年多。世上的恩恩怨怨其實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斷絕往來之前,谷家和封家本是未來的兒女親家,谷三公子和封二小姐早已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只盼洞房花燭了。
岳家出事之后,對谷家而言,封氏所作所為,人所不齒。眾人避之猶恐不及,哪有再與之攀親的道理。憑三公子的才貌、身世豈愁找不到媳婦?偏偏三公子聲稱非二小姐不娶,若不能如愿,就到姑蘇城外寒山寺去撞鐘!谷家當然不會容許三公子任性,執意為他另擇門當戶對的女子。三公子偷偷去找二小姐商量,卻被封家轟了出來,就連封二小姐也被禁錮閨房不準出門。谷三公子一氣之下,果真跑到寒山寺當了和尚。
這件事被封家瞞了數十天后,終究還是傳到了封二小姐耳中。封二小姐原本就茶食不思焦慮成疾,聞知此訊當即兩眼發直,“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自此便臥床不起。
封家心急如焚,封老太爺親自托人說親寬慰女兒,封二小姐始終一言不發,卻在被告知親事已定的當晚,拖著病體迤邐行至‘朝暮堂’前,連呼三聲‘谷公子’便一頭栽進堂前蓮花池中。身邊丫頭搶救不及,香消玉殞。此事傳至寒山寺,谷三公子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數日后即圓寂于寺中。
此事在芷江縣引起了轟動,芷江書畫界一邊倒地斷言封家賣友求榮之可恥行徑釀成了一對才子佳人的慘劇,一時之間群情激憤,文人雅士寫了許多詩詞,同情山莊痛斥封園,盛贊三公子、二小姐的忠貞,更有人將此事編成故事在民間說唱。
封老太爺遭此奇恥大辱,卻無處伸冤,終日郁悶終于一病不起,臨終前留下八字遺言:‘雪恥報仇,世代相傳。’
封老太爺走后,封家再也無法在芷江縣待下去,便在月黑之夜舉家遷出,只留一人看守家廟,此人便是封老太爺的侄子,老朽的先祖。”
古稀老者仰望先祖遺像,沉浸在封氏家族的悲情之中。
年輕人若有所思說:“原來封、谷兩家之事有如此曲折!封氏后人再沒來過封園嗎?看這封園境況凄涼,恐怕封氏仍然一蹶不振?”
“那倒未必!”古稀老者斷然否認。“據老朽所知,封氏后人爭氣得很。只是大仇未報,不便張揚而已。”
“封家的冤屈至今未曾昭雪嗎?”
“其實在封家遷出芷江的第二年,事情就已真相大白。所謂封氏首告出賣岳家的消息是蔣知府故意散布的謠言。蔣知府早就覬覦龍柏山莊風水寶地,妄想扳倒谷家取而代之。因忌憚谷家勢力想出這條離間毒計。后因蔣知府過于張狂,被人彈劾,還未來得及動手就罷了官。”
年輕人說:“既然真相已明,封、谷兩家怨仇就該化解了。”
古稀老者長嘆一聲:“事情并非如此簡單。‘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封家忍不下這口氣:在封家患難之際,谷家不分青紅皂白聽信謠言,不肯給封家辯白的機會,棄兩家世代通好的情意而不顧,致使封家受盡侮辱,無法在芷江立足。年輕人你知道嗎?人生在世,名譽意味著什么?名譽比生命更重要,士可殺不可辱!如果不是谷家忠奸不分是非不明,封二小姐會走上絕路嗎?封老太爺會一病不起嗎?換了是你,年輕人你會輕易忘掉兩條人命嗎?”
年輕人臉色憂郁:“據我看谷家也是受害者啊!”
古稀老者憤然說:“那是谷家咎由自取。害慘了封家,還白賠個三公子。”
年輕人說:“如此看來,封氏和谷氏必有一場生死決斗。幸好眼下在芷江只見谷家不見封家,否則二虎相爭或死或傷,那才令人扼腕嘆息呢!”
老者沉吟不語,良久才說:“這也是無奈之舉,祖訓難違啊!”
約莫半個時辰后,年輕人來到龍柏山莊,碰見谷新元和王小珂一同從莊里出來,王小珂脆聲說:“阮大神探,好多天沒見你的影子,干嗎去啦?”
谷新元笑著說:“表哥眉開眼笑,肯定是沒趕馬,而是抓住了牛鼻子了!”
阮振飛朗聲說:“表弟聰明,走,一起去見舅舅,有新發現。”
第十一章身陷囹圄
莫耀先獲悉馮一歡的身世秘密,立刻想到馮一歡必定是盜案的嫌疑人。莫耀先的推論最簡單直接:封谷兩家族有世仇,古人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馮一歡隱姓埋名與山莊打成一片,又從金馨兒那兒探聽山莊秘密,其目的就是一個:盜取展品的同時又盜取山莊財寶,使山莊無力賠償被迫破產。
莫耀先不甘心見到馮一歡奸計得逞,也不希望山莊陷入絕境,更不愿見到金馨兒成為山莊罪人。他的胸中油然生起“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他要親自出馬揭開馮一歡的真面目,要讓阮振飛明白其枉有神探虛名。他堅信憑天雅畫館的實力,偵破山莊盜案綽綽有余。
莫耀先再次調動天竺堂舊部搜尋祝三河,很快就得到線索:祝三河曾在他家附近出現過。莫耀先斷定祝三河并未走遠,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畫館的事交給管家打理,親自帶了劉大、劉二日夜埋伏在祝三河家附近。
又是月黑夜。莫耀先三人翻墻進了院子,埋伏在樹下。院子里一片烏黑,偶而有幾聲單調的蟲鳴劃破夜幕,空氣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幾只嗡嗡叫的蚊子輪番向莫耀先襲擊,莫耀先心里罵了一句,用手把吸血不松口的蚊子碾成泥。
忽然,大門“吱呀”一聲,有人走了進來,莫耀先屏息靜氣盯住門口。只見來人劃了一根火柴點燃卷煙,火光中,那張臉顯得異常陰沉,莫耀先暗自吃驚:何捕頭來干什么?
何捕頭輕輕敲一下房門,三長兩短。門開了,何捕頭一閃就進了屋。莫耀先躡手躡腳移到窗前,里面的談話聲很輕,但在寂靜的夜晚依然聽得很清晰。
“老人家有急事嗎?”是祝三河焦急的聲音。
“這還用問?沒事本大爺找你玩啊?你是大美人?”何捕頭盛氣凌人的口氣。“這幾天沒給我惹事吧?”
“哪有這個膽啊!整天老鼠似的鉆在洞里,晚上才敢出來透透氣。”
“給我記住了:這幾天風聲特別緊,姓阮的小子象條獵狗嗅東嗅西,早晚要給我添麻煩,就連那個姓莫的也吃錯了藥,四處打聽你的消息,你千萬不能出去,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
“是,是。”
“那批貨還好嗎?”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老人家放一百個心。”
“你要給我看牢了,少一張紙都不行,否則,哼哼。”
“是,是。小人的腦袋能掉,這批貨不能少。”
“知道就好!”
莫耀先心中大喜,老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今晚捉小偷順帶逮了個賊王,沒想到何捕頭這狗日的原來是祝三河的幕后指使人。難怪那天他突然冒了出來,他就是那個打黑槍的,就是那個神秘人,祝小山就是他毒死的!看來那批被盜物品由祝三河看著,什么貨已到了關外全是障眼法!那么貨藏在哪兒呢?上次來這兒什么都沒搜到啊!難道祝三河還有什么秘密地方?
從墻角那兒傳來一聲輕喊:“啊呀!”莫耀先聽出是劉大的聲音,心里罵這小子太不小心,關鍵時刻咋呼什么?
果然屋子里沒動靜了,莫耀先忙退到屋角,一會兒何捕頭從里面走了出來,經過院子出了大門。又過了一會兒,屋里又走出一人,站在院子里伸胳膊蹬腿。莫耀先大喝一聲:“祝三河!”便沖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一邊大叫:“劉大、劉二快過來!”話音未落,莫耀先后腦挨了重重一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莫耀先醒了,腦袋開裂似的疼痛。“媽的,哪個小賊暗算老子!”
莫耀先掙扎著翻了個身,發現有人躺在旁邊哼哼。“是劉大!劉二呢?”
另一邊傳來劉二的哭音:“不知是哪個小子背后給了一棍子。”
莫耀先這才明白過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自己糊里糊涂地被暗算了。
莫耀先破口大罵:“何捕頭你這狗娘養的,有種你出來,男子漢大丈夫別做縮頭烏龜。”
何捕頭在外面陰惻惻地笑。“莫大館主你就放聲大罵好了,要注意音律,要抑揚頓挫,本大爺在此洗耳恭聽。”
莫耀先又氣又恨,扯開喉嚨大罵一通,把何捕頭的祖宗八代都照顧到了,外面卻無聲無息,也不知道何捕頭有沒有離開。
莫耀先自覺無趣,便索性閉目養神,偏偏腦袋疼得厲害,一刻也閉不上眼。氣得莫耀先又罵何捕頭,把能想到的惡毒詞句顛過來倒過去罵了數十遍,直至力氣耗盡為止。
約莫到了第二天上午,有亮光從上方照射進來,莫耀先才看清他們被關在地窖里。地窖約莫有一丈見方,上面有個方洞,有人用繩子放下籃子,喊了聲:“吃早飯啰。”待他們吃完,把碗筷放進籃子,又吊了上去,方洞立刻蓋上。幸好有光線從木蓋縫隙透進來,還能看得清地窖的輪廓。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墻角有張凳子,上面有盞油燈,靠墻鋪著稻草。莫耀先想到堂堂的天雅館主竟在不知不覺中被人暗算,恨得直咬牙。他斷定何捕頭在這樁案件中充其量也是個小角色,想通這一點,更讓莫耀先難堪,假如是栽在大人物手中,面子還多少好看一些,如今偏偏栽在姓何的小捕頭手上,唉!
莫耀先越想越恨,看到劉大、劉二木立一旁,愈加來氣。
“傻站著干嘛,還不陪我練練莫家拳!”
劉大、劉二陪笑上前輪番跟他對打。莫耀先存心找二人撒氣,出手極重,劉大被一拳打倒在地爬不起來。劉二被一腳踢得趔趄幾步,一屁股跌在稻草堆上,哇哇大叫:“疼死我了!”
莫耀先怒喝:“裝死!習武之人還怕挨打摔跤?起來,都起來。”
劉大咬牙爬了起來,劉二卻呲牙咧嘴直叫疼,莫耀先上前拖他起來。“算你運氣好,跌到草堆上,疼什么疼?”
劉二哭喪著臉:“我的爺哎,小的是真疼,不知下面是什么東西,硌得小的屁股疼,實在受不了。”
莫耀先伸手一摸,果然在草堆下有塊石板,莫耀先心想有名堂。他俯身將石板搬開,下面赫然現出一個洞,里面黑乎乎的。莫耀先正要點油燈,突然回頭看看頭頂方洞,從木蓋下的光線變換可以看出外面有人來回走動。
莫耀先將石板蓋上,又將稻草鋪好,轉身對劉二一拳:“你小子這一跤跌出大功一件!”
過不多時,洞蓋掀開,一個腦袋伸進來:“莫大館主在里面很舒服吧!”沒等下面答應,方洞又蓋上了。此后差不多每隔一個小時,就有腦袋伸進,慢悠悠地消遣幾句。
中午時分,何捕頭親自送飯。
莫耀先大叫:“姓何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還不放老子出去!”
何捕頭慢悠悠地說:“本大爺早想好了,我們好歹是個朋友,要好飯好菜招待。莫館主吃好睡好,不忙活不費心思,幾天下來不長一身膘,本老爺問心有愧呢!”
“老子應該謝謝你了,老子正想和何捕頭敘敘舊呢!”
“那倒不必了,本大爺忙著呢!”
“忙什么?還在盤算如何害人嗎?”
“你不知道?整個芷江縣都傳開了,過幾天是龍柏山莊大喜日子,大伙都要去祝賀呢!本大爺也算是個主角,豈能不去捧場?”
“大喜日子?喜從何來?”
“山莊要徹底解脫了。谷少莊主一諾千金,他要傾山莊所有賠償失主,那場面必定熱鬧得很。山莊傾家蕩產之后,谷莊主再也不用為世事煩愁,一定可以過上‘采菊東籬下’的悠閑日子,豈非大喜之事?”
莫耀先將筷子往那搖搖晃晃的腦袋擲去,那腦袋哈哈一笑不見了。
“莫館主好生休息,等山莊大事了結,本大爺親自接你出去!”
莫耀先耐著性子挨到天黑,頭頂方洞開過幾次后,便聽到有重物壓上木蓋的聲音,此后便再沒人來查看。
莫耀先立刻打開石板,拿著油燈下了洞。從洞口到底部有一人多高,通道寬敞,可兩人并排直行。莫耀先疑惑,祝三河家中決無此等暗道,這是何處?正想著,從他身后傳來“撲啦啦”的聲響,一個黑影躍過他的肩頭消失在黑乎乎的通道里,正在驚悚之際,又一個黑影掠過頭頂。借著燈光,莫耀先看出是蝙蝠。
“狗日的嚇人一跳。”他舒了口氣,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濕漉漉、涼颼颼。
莫耀先定下神,將油燈撥得更亮一點。走了十多米后,通道成了臺階。順著臺階上行,莫耀先見到一個洞口,被什么東西蓋上。他輕輕地推了一下,洞蓋有些松動,上面有說話聲音傳來。
“你小子又睡著啦?小心何老爺剝你的皮。”
“困死了。何老爺搞什么名堂,讓我們守住這鬼地方。”
“你小子什么都不懂,只懂賭錢嫖女人。聽何老爺說,下面關著的人跟山莊案子大有關聯呢!”
“什么,下面關著山莊盜賊?”
“恐怕是吧!要不何老爺干嗎興師動眾?”
“那為何不把他關到縣衙牢房?”
“何老爺說天機不可泄露。做下人的只要聽命守住洞口就行,管那么多干嘛?”
“那可不得了,聽說盜賊都有武功,萬一從洞里鉆出來咋辦?”
“你小子膽小如鼠!手里的家伙吃素的?盜賊敢伸出頭來,老子一刀讓他腦袋搬家!”
莫耀先聽得心火直往上躥,真想沖上去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讓他們明白老子是芷江縣響當當能文能武、講義氣的大丈夫,絕不是雞鳴狗盜“鼓上蚤”。但又一想,此時出去必定是打草驚蛇。于是,他輕手輕腳退了下來。他越想越覺得蹊蹺,這長長的暗道只有大戶人家才有,足證此地絕不是祝三河家。到底是什么地方?何捕頭又為什么把他關在這里?何捕頭這狗日的,他身為公門中人卻做出這等驚天大案,又將屎盆子扣在老子頭上,老子出去再找他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