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載著幾肆再一次駛進繁華的臨安城,幾肆從馬車里探出頭來。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安寧地忙著自己的事情,享受塵世生活所帶來的樂趣。原來這便是他人口中所謂的安寧,以前她不知,現在卻在這情境理解了個通透。
“這位小姐。”馬車夫恭敬地對幾肆道,“臨安城到了,至于花府在何處小的就不知了,還請小姐為小的指路。”
幾肆點頭,臉上充滿了喜悅。自跟了梁子寧上京的那一日,她就沒想過還可以回到臨安,回到她的爹爹和娘親身邊。而今,梁文宇一死,她的夢卻成真了。
這梁文宇卻是死的好么?以他人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自由,這未免也來殘忍了些。幾肆暗暗嘆氣,可梁文宇是自己跌進池潭里溺死的,又關她什么事呢?
但總之,總之,他就是死了。幾肆扁了扁嘴,替自己開脫。
“前面的路口左拐,直往前走!”幾肆出了車廂,坐在車夫身邊為他指路。
市井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也因此傳進她耳里。也不知怎的,這平日里聽起來分外吵耳的聲音,今天居然倍感親切。
“哎,你聽說了昨晚山上發生的那件事嗎?”一個小茶攤前兩個一臉八卦像的男子大聲嚷嚷。
“昨晚?昨晚山上發生了什么事?”
說話的男子將身子往后傾了傾:“哎喲,你可沒見過那個慘啊!”
“說說發生了什么事!”男子身旁的人都來了興趣。
“昨晚山上的一個過路給狼吃得只剩下骨頭了!”
男子此話一出,眾從紛紛皺了眉驚嘆道:“造孽喲!”
馬車在車夫的駕馭下很快遠離了小茶攤,那些聲音也漸漸聽不清。
狼吃人了!幾肆不由去想那情形,拍拍心口又指揮車夫道:“前面再往左拐,進了主路!”
車夫見幾肆如此,便笑道:“小姐莫要在意那么多,荒山野嶺的,野獸自然是多的,這年頭路人遇害的事兒,也少不到哪里去嘍。”
幾肆見車夫滿不在意的樣子,心里甚是不快,冷冷道:“前面,那個大宅子,就是我家。”
車夫只當幾肆小孩子心性,也沒在意,仍舊恭恭敬敬地送幾肆下了車。
“小姐?”幾肆下了車馬,就見王二跑過來,“小姐,老爺、夫人知你回來,都盼了好幾日了。”
幾肆見了王二,心情不由明朗起來,也不管花老爺和花夫人因何知她回來的消息:“王管家,爹爹娘親此刻在哪里?”
“大概都在東院里。”王二笑道,“我領小姐去吧。”
幾肆點頭,忍住就要雀躍起來的沖動,乖乖跟在王二身邊進了花府。她當這花府大小姐也不是好當的,在他人面前總要扮著大家閨秀應有的樣子,免得被長舌頭的嚼了舌根,說她花大小姐失了調教。
一路順著曲折的回廊走著,滿府桃花爭相斗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經零落在地上。這情形好不詩意,花府不該是個府院,卻該是人間仙境了。
花府的春天也因著桃花的映稱,被眾人喜愛異常。
但不知為何,幾肆看著這滿意的芳菲卻高興不起來,心頭始終繞著方才馬車夫說的話,積得她心悶無比,不住要問出來。
“王管家。”幾肆看著王二的背影喚道。
王二轉過臉:“小姐喚我何事?”
幾肆沉吟了一會兒問:“為何方才送我回來的車夫聽聞路人被狼捕食,還能無動于衷?”
“小姐。世人之所以稱為世人,皆因為愚昧無知。”王二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小姐以后自會明白的。”
幾肆低了頭,見王二似無詳解之意也沒去追問。
東院漸漸在回廊的終止處露了影子,幾肆不由加快了腳步。近一個月不見,她時時都在掛念著花老爺和花夫人,卻無奈心里早飛了十萬八千里,腳上卻已到了極至。
“爹爹,娘親!”終于到了花老爺和花夫人的房前,幾肆抑制不住興奮,歡快地叫著飛奔上去。
可一探頭,房里卻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
“王管家!”幾肆回頭對王二扁了扁嘴巴,“王管家不是說爹爹和娘親在東院里么?”
王二也疑惑地搖了搖頭:“方才明明還在院里閑聊的,興許是有什么事到別處去了吧?”
幾肆失望地耷拉著腦袋,對王二道:“那肆兒便在院里等,王管家幫肆兒去尋來爹爹、娘親,好么?”
王二點頭,轉身出了東院。
想來這臨安到京城的一來一回,也耗了她不少體力。
幾肆在東院里東走西逛了一會兒,便走到桃花樹底下看紛紛落下來的花瓣。
今日的花府好生奇怪!連東院里的下人也都不知所蹤,幾肆悶悶地站在桃花樹下。轉念一想,可能是娘親準備了宴席等她回來呢,便高興起來,覺得院里的花也開得分外好看了。
“桃花塢里桃花庵,
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
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
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復日,
花落花開年復年。
……”
幾肆默默念著唐寅的這首《桃花庵歌》,不明白為什么本來好好地寫著桃花庵,竟又扯到功名利碌上去了。
桃花就是桃花,關功名利碌什么事!堪堪毀了一首好詩!
正想著,心口處忽然一痛,抖落滿肩的花瓣。幾肆捂住心口,好好的,怎么會心口痛?幾肆直了直身體。果然,又沒什么感覺了。
自己也在這里等了許久,王二怎的還沒來?凡事果然還是得親力親為,他人怎能完然信過多?幾肆正欲出東院去尋她爹娘,耳邊卻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響。
“肆兒,肆兒!”一個聲音凄厲地叫著。
幾肆愣住。
誰?誰在叫她?她止不住地發抖。為什么這個聲音如此熟悉?幾肆甚至不敢上前一步,讓自己更接近發聲地。
依然記得午夜夢回,她卻在某一個反反復復的夢境中徘徊。可現下里她是在夢中么?她下意識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臂。
“嘶……”她皺了眉頭。
痛!
可是痛意味著什么?這不是夢,不是夢!花幾肆,你不在夢里。
“肆兒,肆兒快走!”凄厲的聲音又響起來。
“殺殺殺!殺得所有人,一個都不剩地殺!”
所有聲音都在朝東院逼近!幾肆不敢再想夢境中出現的事情。她怕!她怕噩夢竟會成了真!
“肆兒,快走!”突然,一個渾身是血,頭發凌亂的女人撲倒在離幾肆不遠處的地上。
幾肆瞪大眼睛,夢里的人果然還是出現了。
滿地桃花被鮮血染上刺目的紅。那紅還在不停的蔓延著,欲圖淹沒它身邊所有的地方!
“肆兒……”地上的人呻吟著,卻是花夫人的聲音。
“娘親!”幾肆驚叫一聲撲過去,手無足措哭喊,“娘親!娘親!你怎么了!”
“肆兒……”花夫人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幾肆,若不是憑著意念堅持到現在,她早已魂歸極樂!
“肆兒快走……快……”此時的她只知道念著這句話。
肆兒快走……快……
肆兒快走……快……
肆兒快走……快……
“娘親!娘親!”幾肆用盡了力氣想要扶花夫人起來,“肆兒要帶您和爹爹一起走。
“夫人!”青衣不知從哪里沖出來,也是滿臉訝色,連忙幫著幾肆將花夫人扶起來,“夫人你這是怎么了?”
“走?一個也別想走!”眾拐角處又沖出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告訴了她們答案,男人手執一把劍,劍上鮮血淋漓。
花夫人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幾肆和青衣,又撲上去死死抱住男人的腳:“青衣你帶肆兒走!快!不要再回來了!”
“娘親!”幾肆就要沖上去。
青衣一把抓住幾肆,深深看了眼花夫人,轉身就往側門方向跑。
“放開!”男人用力想要甩開花夫人,卻被花夫人抱得動彈不得。
“青衣……快帶肆兒走……”花夫人看著幾肆,眼里滿是笑意。
幾肆的心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撓了下,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礙事!”男人一手掄起劍,對著花夫人背插下去。
“撲”地聲,鮮血四濺,樹上還在盛放的桃花染上妖冶的血珠。
幾肆被青衣抱在懷里,鮮血的顏色強烈地沖擊她的眼眸,劍身刺進肌肉而發出的沉悶聲響清晰地傳進耳里。指甲生生嵌進皮肉,也不不覺得有痛楚。
娘親!她想大叫,但最終還是緊泯嘴唇。
青衣抱著幾肆跑出東院,更加開闊的地方橫滿了花府眾人的尸體。青衣深吸口氣,捂住幾肆的眼睛,已感到懷中小小身體的顫抖。
“肆兒,不要看。”
男人拖著劍出背后沖上來,大聲吼道:“人呢!都給我過來!”
一群官兵在男子的大吼后跑過來,跟在男人身后緊緊追著兩人。
“肆兒,你快走,從側門逃出去。”眼見官兵與她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青衣將幾肆放下,將一個袋子塞進她手里,“……以后莫要向人說你叫‘花幾肆’。”
幾肆被青衣推出去,驚慌地問:“青衣姐姐你呢?”
“別想走!”官兵們在男人的帶領下如螞蟻般圍上青衣,青衣沒來得急說一句話就消失在幾肆的視線里。
幾肆含淚沖出花府,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城里巡邏的官兵越來越多,說是要捕什么“露網之魚”。“魚”不就是她么?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與昔日竟有了天壤之別。臨安城的出入已經被官兵完全監控,想要出城比登天還難。
既是如此,今爹娘已死,花府上下被殺得干干凈凈。她又該何去何從?
今夕何兮,她又可曾想過,一夕之間所有熟識的人都離她而去。
江南深巷,綠柳成煙。
一抹素白蜷縮在這副水墨畫中,形單影只。
“花幾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幾肆頭上抬起。
“王管家?!”幾肆抬頭,眼眶里的淚水止不住溢出來。
樓臺春水秀,何處傳笛幽。
王二站在幾肆面前,冷冷道:“我不是他。”
“你若不是王管家,怎和王管家生的一樣?”
王二看了眼幾肆,將手伸至下顎處——一張人皮面具被緩緩撕開,從內里露出一張妖嬈的臉。
“墨冉痕!”幾肆往后縮了一段距離,驚恐地看著墨冉痕和被他扔在地上的面具。
墨冉痕負手在身后,一身粗衣麻布,卻掩不了他的絕世芳華。然而幾肆卻未被他的容貌吸引,反而是恐懼,發自內心的恐懼。
“那王管家呢!”還是壓住了心里的恐懼質問。
墨冉痕冷冷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