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肖亦默便來到了柳掌柜的住處,想向她打聽一下關于血焰符的事兒。
因為細細想來,以她昨日那不同尋常的神色,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然而,這里的仆人們卻告訴肖亦默,柳掌柜已經離開了,騰聯閣也馬上就會有一個新接任的掌柜。至于柳掌柜為什么離開,去了哪里,就沒有人知道了。
帶著疑惑和沮喪,慢悠悠地晃蕩在回雅苑的路上,肖亦默迎面遇到了匆匆而來的殷復缺,劈頭就被問了句:“我正到處找你呢,怎么一大早的就不見了人影?”
肖亦默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你一大早的找我,又有何貴干?”
殷復缺面帶訝然地上下打量著她:“咦?吃火yao了?怎么一大早的就那么大的火氣?”
肖亦默立時為之氣結:“……你一大早的有完沒完?”頓了頓又問道:“對了,柳掌柜怎么突然走了?她什么時候回來?”
對她忽然問到這件事,殷復缺看上去略有些感到意外,猶豫了一下后方道:“她……到別的分號去當大掌柜了,短期內應該不會回來。你找她有什么事兒么?”
“哦……那算了,我……反正也沒什么大事……”。
見肖亦默的情緒因為柳掌柜的離開,而顯得很是低落,殷復缺便提議在早飯前出去走一走,散散步。
初春的清晨,雖寒意凌冽,卻也醒神清新。
倆人悠悠哉哉地信步閑晃,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一處工匠坊的附近。
這個工匠坊是城內一處專門打造兵刃的地方,勞作區的外圍就是工匠們全家老幼的居住地。在此處的工匠名義上是為官府做工,實際上在被強行征來的那日起,便全家都成了官奴。如無監工的允準,一律不得擅自離開工匠坊的范圍。只能日復一日地辛苦勞作,一直到病死累死為止。
而事實上,自從被水漸國統治以來,全鼎州國的各類工匠,大多都已被強行遷到各個州郡的工匠坊內集中勞作。為了遏制武裝反抗者的勢力,各地官府對打造兵刃的工匠們的管制,更是嚴苛至極。
肖亦默恰好遠遠地看到,坊內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小孩童,正在掙扎著要背起一大筐壘得幾與他身高相同的鐵塊,便快步走過去想要幫忙。
不料她剛舉步,就聽到一聲喝罵:“小兔崽子,真是個廢物!”。緊接著便見一個身穿皮衣的矮胖男子,從后邊猛地對著那大筐踹了一腳。只聽得一陣金屬落地的聲音后,那孩子便被整個地壓在了鐵塊的下面,連哼也沒來得及哼得一聲。
肖亦默頓時大驚,一個起躍便到了那鐵堆的旁邊,卻只見到兩只早已布滿傷痕和泥土的小小光腳,露在外面一動也不動。而旁邊地上的灰塵,則正隨著鐵堆下滲出的鮮血,在慢慢地流動。
看著這般慘狀,肖亦默一時間呆立當場。
這時,從旁邊的一個窩棚內忽地跌跌撞撞地沖出了一名老婦人,默默地跪在那鐵堆的旁邊,用顫抖而蒼老的雙手,將鐵塊輕輕地從孩子的身上搬開。同時,一名老翁,手持一把銼刀從窩棚內沖出,徑直撲向那個一臉不屑,袖手站在一旁的矮胖男子。只聽一聲慘叫,那男子捂著咽喉倒在地上,抽搐了兩下便再也沒有了氣息。而在他的咽喉處,僅僅露出一小截銼刀的手柄。
老翁在殺了那男子后,便也默默地跪到了老婦的身邊。
這整個變故幾乎就發生在眨眼之間,老翁和老婦從頭至尾,皆是一聲未出。
那男子死前的慘叫,引來了數十個此處的守衛,見這種景況,便二話不說,直接要拘拿那二位老人。
肖亦默上前一步,對一眾持械甲士道:“是他先不由分說便傷了那孩子的性命,他這是死有余辜!”
眾人見肖亦默一身的貴氣,倒也不敢太過無理,一個頭領模樣的人曬然道:“他是這里的坊主,殺一個鼎州國的賤民還不跟踩死一只螞蟻似的?你快快閃開,讓我們活剮了這兩個不知死活的老東西,好去上面交差!”。
肖亦默頓時心頭火起,語氣冰冷:“我倒要看看,你們要如何來抓這二老去交差!”
守衛正欲一擁而上之際,卻聽那老翁和老婦忽地齊齊高聲喊道:“何時復我鼎州國啊?!”
蒼老而悲愴的聲音,似是要直沖云端,直達九天。
肖亦默連忙回頭,只見鐵堆已搬開,兩位老人正一左一右地側臥在孩子的身旁,伸出手臂將孩子緊緊地護在中間。他們頭上被鐵塊砸出的大洞中汩汩流出的鮮血,正與那孩子的血液匯成一道越來越粗,越來越長的綿延血線。
看著地上橫躺著的這三具同樣襤褸,同樣瘦弱的尸體,肖亦默只覺得正有一團火焰在胸口燃燒。她霍然轉身,面對著那一眾守衛,一向平和無憂的臉上,竟帶了濃濃的殺意。
“出什么事了?”恰在此時,從坊外忽地傳來一聲懶懶的問話。
眾守衛立刻對著聲音的來處紛紛垂首抱拳齊聲道:“參見逸王爺!”。
只見一名大約二十來歲,一身華服,看上去像個俊秀公子哥兒模樣的年輕男子,提著一個鳥籠慢步踱了過來:“嘖嘖……怎么這一大清早的,就搞了這么多的死人啊?”
那領頭模樣的守衛忙上前,向他低聲稟告了事情的經過。
“哦……原來是這樣……”公子哥兒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又道:“那不就已經完事兒了么?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光啦,還擠在這里干什么?快快快,快給我收拾干凈嘍!這一大清早的,真是晦氣!……可別驚著了我的寶貝鳥兒!”。
然后又像是才看到肖亦默似的,瞪大了眼睛:“喲嗬!原來還有個這么漂亮的姑娘啊!”
接著很惋惜似的又是嘆氣又是搖頭:“怎么一副別人欠她好多錢沒還的樣子?真是可惜了這么張臉嘍!”
說罷也不管肖亦默正由愕然轉為大怒,便搖頭晃腦地慢步向外踱去。
在踱到一直守在肖亦默的三步距離之處,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的殷復缺身邊時,稍稍地停了一下,偏頭仔細地打量了殷復缺一眼,而后便又繼續四平八穩地踱他的步去了。
被殷復缺從工匠坊一路拉到了護城河邊的肖亦默,終于忍無可忍,低低吼了一句:“可以放手了吧?”
殷復缺回頭看了看她滿臉的怒氣,終于放開了她的手腕。然后有些無奈,又有些冤枉地嘆了口氣:“是那個遛鳥的家伙得罪了你,又不是我……”
肖亦默慍怒地瞪著他:“你知道我不是為這個!”
冬日的暖陽,正灑在被寒風吹得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殷復缺扭頭看著那些細細碎碎的金色,淡然輕聲道:“他們能在死之前,親手為自己的孫子報了仇,已經算是很幸運了。”
“所以就可以不用救他們了么?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了么?你明明可以出手救下那二老的!”
“生無可戀,死亦何憾。”
那平靜無波的聲音中,所透出的疲憊和蒼涼,讓肖亦默不由得呆了一呆。不過她還是堅持道:“沒人有權去決定任何人的生死,包括自己的!”
殷復缺聞言,轉過頭來深深地看著她,眼神中有一絲不忍和悲憫,猶豫了片刻后,終于還是開口問道:“可是,你剛才不是也險些就殺了那些守衛么?那么,他們的命就該由你來決定去結束么?”
肖亦默頓時愣住了,她忽然想起在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那種從未曾有過的灼燒感,似乎只有靠殺戮和毀滅才能夠得到平息。
如果,不是那個公子哥兒恰好出現的話……
暗自吸了一口氣,殷復缺緩緩地沉聲而言:“其實,你的怒火并不是因為那孩子和那兩位老人的死亡,而是因為他們的生命和尊嚴受到了如此肆意地踐踏,對么?”
肖亦默有些遲疑著點了點頭。
“像他們這樣連螻蟻都不如的人,如今被水漸國國人稱為賤民,但在二十年前,則被天下人稱為鼎州國國人。沒有人喜歡死亡,但前提必須是能夠像個人那樣去活著。”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看著她內心的掙扎,殷復缺淡淡地笑了笑,溫言道:“別著急,慢慢來。你需要時間,來了解什么是復國。”
“那……你用了多久?”
“我嘛……我比你聰明那么多,所以肯定不會有你那么久的。”
肖亦默看著他那永遠滿不在乎,卻又似乎隱藏著很多苦澀的笑容,忽然很想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在逝去的二十年里,都經歷了些什么。
“哎……當年不是所有的王族都……那你又是怎么逃出來的?逃出來以后又去了哪里?”
殷復缺挑了挑眉:“嗯?開始打聽我的過去……難道你對我……”。
見他一臉的壞笑,肖亦默才猛然回過味兒來:“呸!”。
這時一個懶懶的聲音忽地從旁邊冒了出來“哎呦喂!這么快人家欠你的錢就都還回來啦?”。
肖亦默循聲扭頭一看,立刻怒從心起,只見剛剛那個在工匠坊出現過的公子哥兒,正慢悠悠,一步三晃地踱了過來。
“咦?怎么一見到我,這臉就又變回去了呢?難道我欠你錢沒有還么?……不能夠啊,我才來這兒沒幾天啊,還沒顧得上欠別人錢呢!我既然沒有欠錢,又怎么可能欠了你的錢還沒有還呢……”
他這一連串自言自語,加上自問自答的絮絮叨叨,立時便將肖亦默給繞得什么怒氣都沒了,只剩下了傻眼以對的份兒。
而殷復缺則在一邊擺出了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而且似乎還看得樂不可支。
那公子哥兒于是又轉而對著殷復缺笑嘻嘻道:“閣下好身手啊!”
殷復缺更是笑容可掬:“哪兒比得上逸王爺的好眼力啊!”
“好說好說!”
“彼此彼此!”
他們兩個忙著互相打哈哈打得是不亦樂乎,而肖亦默在一旁卻是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兩個現在這是在打啞謎么?”
公子哥兒聞言立刻挑眉瞪眼,驚訝的表情甚至看上去都有些夸張:“喲!你居然不知道?”
肖亦默越發地糊涂起來:“……知道什么?”
“是他用小石子定住了那坊主的穴道啊!”
怪不得,那病弱的老翁,能靠著一把小銼刀便輕而易舉地就殺了那兇殘的皮衣男人。原來,竟是一直默然站在一旁的殷復缺,在不動聲色間做了手腳……可是,自己剛剛卻居然還……
公子哥兒似笑非笑地看看肖亦默,又看看殷復缺,舉著手中的鳥籠哈哈一笑:“不早嘍不早嘍,回去喂鳥兒嘍!后會有期啦!”
殷復缺此刻終于斂去了那嬉鬧的笑容,正色回道:“后會有期。”
公子哥兒也端正了神色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次:“后會有期。”
這兩人看上去,竟像是正在許下什么重要的承諾一般。
暖陽依舊,只是寒風愈加的凌冽刺骨。原本灑于水面上的那些細碎金色,早已被徹底吹得,再無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