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三面環著奇峰險峻高聳入云的萬絕山,一面臨著暗流洶涌波濤詭譎的日落海,其地理位置呈典型的易守難攻之勢。
尋常人等若想進入幽州地界,有兩條路可供選擇——陸路和水路。
陸路是經由安州,繞道至萬絕山的一處山勢稍緩之地,再穿過那里的天然峽谷便可抵達。
水路則可從各個州直通日落海的主河道乘船出發,待到行至入海口時,需換乘官府所審查準允的專門船只,在日落海上再行駛個月余即可登陸幽州。
相比較而言,水路雖稍慢卻安全穩妥些。
而要穿越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萬絕山的陸路,則更適合鋌而走險的私販,或是有十萬火急之事的趕路人。
殷復缺與肖亦默此次選擇的就是陸路。
日上三竿之時,二人便進入了那兩側山體皆垂直聳立如刀劈斧砍般的絕壁峽谷。
此處名為峽谷,實則也就是一條僅容兩人并行的小徑罷了。
這小徑位于兩座大山的連接處,即便是在艷陽高照的正午時分,也僅能有一絲微弱的陽光從萬丈高的那處縫隙之內勉強擠進來。
肖亦默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在這終年陰暗濕滑的山石地上,偶爾不慎腳下打滑,便伸手緊緊地扶住旁邊陰冷入骨的峭壁,既不要殷復缺的幫扶也始終咬著牙一聲不出。
殷復缺面對著她那自從河邊對話后便一直保有的沉默和倔強,除了無奈和心痛就只剩下了自嘲。
他知道自己很是傷了她的心,可是卻連一句道歉的話都無法說出口。
如此默默地行進了大約一個時辰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然轉了陰天,這峽谷內竟漸漸的像是入了夜般的一片黑暗。饒是內力深厚目力過人,也最多只能看到三步之外的大致情形而已。
殷復缺心中覺得有異,見肖亦默只顧著低頭看路而并未注意到這番變化,于是便只自己暗中加倍提防戒備著。
恰在此時,肖亦默腳下又是一滑,忙使力撐住巖壁想穩住身形,卻忽覺手下原本堅硬濕寒的山石竟然變得像是棉花一般,陡然下陷。她尚不及脫口驚呼,便整個人一下子跌了進去。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她看到了被一團濃郁的黑氣牢牢裹住的殷復缺,正拼命地想要向她伸出那只堅定而溫暖的手……
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青竹林,明明沒有一絲的風,卻一直在搖曳擺動著,仿佛一個婀娜多姿的少女正在迎風起舞。那竹葉輕輕的沙沙聲,如泣如訴,像是一首哀婉凄絕的歌兒,又像是一聲聲幽怨空寂的嘆息。
肖亦默正獨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這竹林中,心中滿是茫然。
跌入那處忽然之間變得綿軟塌陷的峽谷峭壁后,她便立刻失去了意識。等到醒來,就發現自己正毫發無傷地置身于這片奇怪的竹海。
此處雖透著無限的詭異,她卻并無絲毫的驚恐害怕之感。只是總覺得正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蕭瑟寂寞,在自己的心頭縈繞不散。
她四下打量了幾眼,剛想舉步前行探個究竟,卻猛地想起了在跌落之前所看到的那正陷于黑霧包圍中的殷復缺,不由得大是著急起來。
她心中暗自思量,這竹林,那黑霧,都不像是正常的世間景象,那么十有八九便是妖物無疑,于是忙拿出了那一直貼身放著的柳笛。
也許是因為有了鐘葵所加持的法術,所以這么多天過去了,柳笛竟依然像是剛剛采摘下來似的那般新鮮翠綠。
然而,她拿著這注有符咒的柳笛,卻完全不知當如何使用。在原地團團地打了兩個圈之后,萬般無奈,只得將柳笛送至唇邊,顫抖著吹起了那首當日殷復缺教給她的《無名曲》。暗暗求神拜佛地祈禱著,但愿這帶著降妖附魔符咒的柳笛所吹奏出來的曲子能解殷復缺的危難;但愿這首兩人所熟知的無名曲調能將殷復缺帶到自己的身邊。
不料這曲子剛堪堪吹到一半,便被突如其來的一聲輕笑所打斷。肖亦默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纖弱嬌柔的身影,正從竹林深處裊裊婷婷地緩步搖了過來。
“你……你是何人?”肖亦默壯著膽子,先開口問道。
隨著又一聲柔媚的輕笑,那身影居然一眨眼間便俏生生地站到了肖亦默的面前。
肖亦默大驚之下忙后退一步,被她不小心撞上的那棵青竹立刻歡暢地搖擺起來,接著又帶動了整片竹林一起歡快地擺動著,竟像是正在舉行什么盛大喜慶的歌舞表演一般。
那身影歪頭看看肖亦默此時的驚惶無措,舉袖掩口,一陣清脆至極的笑聲從口間從袖中傾瀉而出,諾大的竹林便又隨著她的展顏開懷而舞動得愈加酣暢淋漓。這兩者之間似是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系,又似本就是一體的。
肖亦默勉強定下心神,才瞧出這身影原來竟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一身淡青色的衣裙;一頭墨一樣的長發就這么隨意地披在肩上,垂至腳踝;粉黛未施,眉目清朗。
站在竹林中的她,有一種不屬于塵世的飄渺感,像是一縷青煙,隨時隨刻便會無聲無息地煙消云散。
然而,她那柔若無骨的身姿,卻又處處都在散發著一股妖冶無雙的嫵媚之氣;她那微微上挑的眉眼仿佛正含著千般的仇怨,萬般的情愫,即便是欣喜大笑,也不能將其中的凄婉哀愁和無邊煞意減卻分毫。
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居然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而且還能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著實讓肖亦默一時之間看得傻了眼,發了呆。
不知何時,那姑娘已放下了掩口之手,停下了脆生生的歡笑。她依然微微的歪著頭,看著肖亦默的失神,語中帶笑地輕聲問道:“你又不是個男人,為何竟也能看我看成了這般的癡樣?”
肖亦默聞言大窘,越發手足無措起來,結結巴巴的也說不出個完整的句子:“我……我沒……你……你……”。
她只覺得在這個奇異的女子面前,自己仿佛就像是個尚未開化的無知嬰孩一般,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只不過是徒惹一笑罷了。
伴著一聲輕輕的嘆息,那姑娘輕移蓮步走到一棵參天大竹邊,仰首望著那些青青的竹葉:“沒想到,你雖和那姓肖的女孩兒長得一模一樣,可是脾氣心性竟然相差得那么遠。”
她這句沒頭沒尾,沒因沒由的話讓肖亦默更是如墜云里霧里,但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只得繼續傻傻地立在原地,看著她如沉浸在遙遠異界般定定地出神。
如此過了良久,她才慕然醒過神來似的,轉身輕倚著青竹,沖著肖亦默露齒一笑:“我又只顧著自己發呆了是不是?”
見肖亦默訕訕地笑著搖了搖頭,便接著嘆道:“我總是會忘記,你們的時間可不比我,都寶貴得緊呢!”
說到這里,眼神漸漸變得空遠,竟像是又要兀自神游去了。不過好在這次她醒轉得很快,低下頭撩了撩耳邊的發絲續道:“罷了罷了,咱們還是快些進正題吧!”。
說著伸手虛虛一招,肖亦默頸間掛著的那枚血焰符竟自行掙脫了金鏈子,向她的手中飛去。
“他們喚你做血焰符是吧?就快一千年了啊……”
她這句自語般的低低嘆息讓肖亦默生生地把驚呼壓在了嗓間:“你……你竟識得這血焰符……你……你究竟是誰?”
“我怎會不識得它?”那女子輕笑著,邊手執血焰符細細端詳,邊道:“當年,就是我將它留給那姓肖的女孩子的。”
肖亦默有些茫然地看著那玉墜的血色在她的手中波光流轉,猛然想起了那日自己的先祖曾經說過的話,不由得大驚失色:“你……你就是那……那蛇怪?!”
“蛇怪?”女子偏頭想了想,又認真道:“這個怪字,不好聽。我還是比較喜歡人家稱我為蛇妖。”說罷莞爾一笑。
見她這般的輕松坦然,肖亦默倒似乎也不好意思太過大驚小怪了,便不由自主的也沖著她微笑了起來。
那女子搖搖頭輕笑道:“真是想不到啊,她的后人居然會是你這么個不經世事,瓷娃娃般的小丫頭。”
“你是在說……我的先祖么?”肖亦默有些不可置信。
“嗯……應該是吧?反正就是那個跟姓殷的小子用這物件起誓結盟的女孩子。”
肖亦默輕呼一聲:“你說的那可是我鼎州國第一任的國君和王后啊!”
“國君?王后?”女子嗤笑一聲道:“還不就是兩個傻乎乎的癡男怨女么?”
肖亦默見這兩個活在傳說中,已然成了神話一般的人物,居然在她的嘴里就像是一對普通的鄰家小兒女一樣稀松平常,不禁有些不服氣起來,脫口道:“就算再癡再傻,那人家好歹也把你給打敗了……”
然而接下去的話,卻被兩道如冰一樣的寒光給封在了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了。
“就憑他們?!”女子一聲冷哼。
所有的青竹也隨著她的怒氣而瞬間停止了搖曳,整片竹林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絕對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