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漢走后,肖亦默便和殷復缺二人,在這清幽寧靜的莊園內,信步閑逛起來。
“你覺得老王爺的死,定是人為的么?”
“雖然眼下還不能做判斷,不過時間上實在太過巧合。至少,不會那么單純。”
“可……此事既對我們大是有利,若并非騰聯閣和復國軍所為,那又會是誰呢?”
殷復缺負手徐行,仰望浩瀚蒼穹。
星羅密布的夜空,仿若一個正在對弈的大棋盤。只問一句,那執子之人是否,步步舉手無悔?
“誰都有可能,只要,有理由。”
空氣中夾帶著絲絲縷縷的咸濕,這是來自大海的味道。晚春的深夜,已無入骨的寒意,然而肖亦默卻無來由地打了個冷顫。
她看著殷復缺在月光下微微揚起的側臉,柔和而堅毅。長長的睫毛所留下的陰影,與眼中的那抹閃亮,似是涇渭分明,又似是本為一體。
她,從來都看不懂他。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再次來到了那蜿蜒旖ni的九曲橋頭。
肖亦默像是不經意間地隨口問道:“對了,這湖水是通往哪里的?”
“這個我倒真不大清楚,應該是地下水源吧……”殷復缺瞟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水面:
“怎么了?是否有何不妥?”
“哦……沒,就是一時好奇,隨便問問。”
不知何故,肖亦默直覺上會相信那個從水底躍出的奇異男子,并非敵人。既然如此,也就沒有必要事事都對殷復缺提起了吧?……況且,那個人在離開之前,還丟下了一句該死的威脅她的話……
她神色間的猶豫不決和又羞又惱,讓看在眼里的殷復缺難免興起了探詢之意。
不過,最終還是灑然一笑,搖搖頭作罷了。
他遙望著遠處甸城內的一片漆黑死寂:“大漢此時許是已經安然返營了吧。”
一想到王大漢的言行舉止,肖亦默便忍不住地想笑:“怎會有人生得如此表里不一,倒也堪稱是奇事一件了。”
殷復缺的視線并未收回,只是語氣中滿是深以為然:“只要見到了他,便知道何為人不可貌相了,另外還有,成長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么大。”
“他家難道真的是……”
“在那遍布千個賊穴,萬個匪窟的萬絕山脈里,也算得上是個小有名氣的山賊世家了。大約五年前,在秦老將軍的安排下,大漢帶著一幫弟兄假意歸降。取得信任之后,又一步步地做到了這王府侍衛副統領的位置。”
他轉過頭來,笑意更濃:“所以,你總該明白他為何會如此痛恨自己的那副皮相了吧?”
肖亦默抿嘴笑著點點頭,又道:“其實,人的外表本就可以有很大的欺騙性和迷惑性。王大漢他是天生如此,并非本意。而有的人,卻是刻意為之,以欺世人。”
她的語中忽地帶了些許的悵然:“就比如,那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宮唯逸。”
“是啊……”殷復缺一聲輕嘆,又繼續舉步漫行:“不可貌相的是人,不可斗量的是人心。”
耳聽為虛,眼見也并不全能為實。而倘若心存迷茫或心生障礙,卻又如何能以心眼看到這世間的清明之像?
他側首問正與自己并行的肖亦默:“‘白面諸葛’和‘白面閻羅’,倘若單從這兩個稱呼上,你可能辨得出好壞忠奸?”
整個幽州守備最森嚴的地方是甸城,整個甸城守備最森嚴的地方是幽王府和孟府。
孟府的主人名曰孟漁樵,雖已過不惑之年,但那翩翩濁世佳公子般的斯文俊秀勁兒,卻依然不減當年分毫。
此人迄今為止共有兩個別號。
甸城陷落之前,人稱“白面諸葛”;甸城陷落之后,人稱“白面閻羅”。
要說這孟漁樵倒的確算得上是個盡忠職守之人。想當年他以軍師的身份,與“紅臉戰神”秦起共同率領早已疲累不堪的軍民百姓,堅守幽州,力抗外侮,寸土不失。稱得上是鞠躬盡瘁,殫精竭慮;后來他突然陣前倒戈,成了水漸國在甸城的副守備使,又對鎮壓鏟除所有企圖反抗和復國的力量,趕盡殺絕,斬草除根,無所不用其極。稱得上是死而后已,盡心盡力。
許是因了這“盡忠”二字,“白面諸葛”時的孟漁樵,是大將秦起的刎頸之交;而搖身一變成了“白面閻羅”后,又是守備使,老王爺宮拓之子——宮盛強的心腹好友。
只是孟漁樵這般改旗易幟的忠心事主,卻遭致了綿延二十年之久,無數次前赴后繼的暗殺和刺殺。因他不僅對故國的各項軍政機密了若指掌,更兼其本身也是個治國理軍方面不可多得之大才。故而,專門針對他的安全守備,便上升到了與王府齊平的等級。
若是要談及孟漁樵叛降的原因,其實卻最也簡單不過。不管是三十六計中的‘美人計’,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總逃不開‘美人’二字也就是了。
而這位讓‘諸葛’變‘閻羅’的‘美人’,便是宮拓之女,宮盛強之妹,宮云霓。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么相遇相識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相知相戀的。
人們只知道,孟漁樵為了宮云霓叛了鼎州國,降了水漸國。令本就岌岌可危的防線頃刻土崩瓦解,令水漸國的大軍勢如破竹長驅直入,令鼎州國失去了最后一塊國土,令幽州百姓做了整整二十年的亡國奴。
人們只知道,孟漁樵攜此不世大功,一夜之間成了宮云霓的丈夫,宮拓的女婿,宮盛強的連襟,甸城的副守備使。
人們只知道,孟漁樵的手上不僅沾滿了那些拼死一戰的守城軍民的鮮血,更沾滿了無數奮起反抗的仁人義士的鮮血。
人們只知道,孟漁樵背叛國家,逼死雙親,濫殺同胞,出賣手足。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人們只知道,孟漁樵,十惡不赦,天地共憎,人人得而誅之。
孟漁樵與宮云霓成婚近二十載,卻始終一無所出。
人們都說,這是,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