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氣還算晴朗,清晨的第一抹朝霞出現(xiàn)在云端,寂靜清冷的山川因這一抹云彩而變得活潑生機(jī)起來。這樣的天氣出門應(yīng)該是不錯的。
一個黑黑瘦瘦的男孩兒,趴在山洞前的大巖石上,伸出軟軟的小舌頭,正津津有味地舔著那塊大石頭,我知道這是典型的兒童體質(zhì)上缺乏某些微量物質(zhì)的反應(yīng)。他的母親一把將他小小的身體從大巖石上拎起來,孩子便在母親的胳膊下掙扎著大哭起來:“我要咸咸……”
我扭過頭去,不再去看那張漲紅著的小臉。卻見元唐已經(jīng)帶著三四個族中男子走出了洞穴,眾人依依不舍地跟在他的身后。元唐囑咐木唐在他走后要照顧好族中老小,又叮囑唐姐姐照顧好族人。
燕子將一個野麻編織的褡褳在他的肩上綁牢系好,她一邊系那野麻褡褳,一邊抽抽噎噎地哭。“不要哭嘛,燕子。”元唐溫和地拍著她的胳膊,燕子卻愈發(fā)地哭得兇了,索性伏在元唐的肩頭大哭起來。她這樣一哭,把周圍的老小一個個也弄得眼淚汪汪起來。
“族長,你可一定要早些回來呀。”
“元唐,你們路上千萬要小心啊。”
……
這一群凄凄切切的族中老小讓元唐一時邁不開腳步了,他只得一一地安慰這些傷心的族人。他溫厚地安慰著每一個族人,無論老小。我這才看出,在這些族人的心中,族長就是這個大家庭的當(dāng)家人,是眾人的主心骨,是這一群男女老小最堅實的依靠。
我呆呆地站在人群之后,看著我的酋長老公和眾人一一告別。我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手里緊緊地拽著他捎給我的那把小石刀,死死地拽著……
元唐安慰完了所有的族人,包括菊清懷中那個小小的嬰兒。人群都簇?fù)碓谒纳磉叄挥形乙蝗诉€木樁似的立在眾人之后。他站在人群之中看了我一眼,然后朝著我走了過來……
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只有這短短幾步,在別人眼中這幾步只是咫尺,但在我眼中這幾步竟然像是天涯之遙,是我自己無法逾越的情感天涯。
元唐來到了我的面前,他身上的野麻衣衫散發(fā)著田野的清香,他的目光柔和如春光,他朝著我微微一笑:“妹土,你做的野麥面餅很好。”
我只是低著頭,用盡全身力氣拽著手中的石刀,將心中所有的酸痛都轉(zhuǎn)移在雙手之上。他離我是如此之近,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能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我能感受他脈搏跳動的聲音。當(dāng)他給予每一個族人親切溫和的擁抱的時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和大家一樣,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有唐部落人,至少,也可以得到他一個溫暖的擁抱。現(xiàn)在,反倒因為我和他之間的這份特殊,我卻只能呆呆地站著、立著。
元唐輕輕地將我攬在了他的懷中,和對待其他族人一樣。我想,在他的心中,此時的我和大家一樣,都是他的族人,但是,在我的心中,卻因為他的這個輕柔的擁抱,這些日子來一直極力抑制的情感冰山就在這一剎那間轟然塌陷……
“不要抖,妹土。”他拍著我的肩膀。
我在抖嗎?是的,我的身體在靠在他懷里的那一刻就只知道顫抖。
“你放心,我會回來的。”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我分明感到,只那么一瞬間,他緊緊地將我拉近了他的胸膛,簡直要將我擠碎,就那么短短的一瞬之后,就猛然放開了我,轉(zhuǎn)身帶著跟隨的人離去,不再給我一個回頭的目光。
我站在山洞的洞口,看著我的酋長老公帶著他的幾個族人,消失在莽莽的山林之中。風(fēng)舞動著我散亂的發(fā)絲,也舞動著我惶亂的思緒……
元唐走了,這個山洞突然間變得空蕩蕩的,整個有唐部落的族人好像都失去力量似的渙散起來。男人們每天還是在木唐的帶領(lǐng)下外出打獵,只是他們帶回的獵物要比以往少了很多,有時候只抓到一兩只山雞,有時候只拎回只把野兔。女人們?nèi)匀皇且圆杉癁橹鳎嘧訒r常一個人跑到元唐試種的黍子和水稻地里發(fā)呆,整個人失去了往日那種虎虎生威的朝氣。
唐姐姐小心謹(jǐn)慎地照顧著洞穴中的族人,每日里太陽剛落山,就急急地喚回所有的族中老小,早早地就將族人們邀進(jìn)了洞穴,她吩咐族人們將夜晚的篝火燃燒得旺旺地,不許任何一個族人晚上私自離開洞穴,她自己則和木唐輪流守候在以往元唐值夜的洞口。因為夜晚的山野,會有成群的野狼在黑夜的山林里閃爍著饑餓的綠光。
這種遍布在族人中的恐懼和小心翼翼的情緒,在元唐沒有離開的時候是沒有的。夜應(yīng)該很深了,洞里的人們已經(jīng)睡熟了,只有篝火在靜靜地燃燒,聽得見洞中滴滴答答地滴水聲……唐姐姐身上圍著一張獸皮毯,半靠在山洞的洞口,一根石制的長矛擱在她的身邊。她的身材本來就不高,人很瘦,這幾天操心太多,愈發(fā)地顯得瘦了,在朦朧的火光遠(yuǎn)遠(yuǎn)地映照下,臉上的顴骨愈發(fā)地凸顯出來。
我輕輕地走到她的身邊,挨著她坐下。她回過頭來沖著我微微一笑,臉頰兩邊因為過于消瘦而牽起了一臉的皺紋,再加上額頭上過早產(chǎn)生的抬頭紋,長期在山野中風(fēng)吹日曬造成的粗糙黑暗的皮膚,枯槁的頭發(fā),這讓她看起來就象一個五十多歲的農(nóng)家婦女。其實,按照年齡來看,她還不到三十歲。想想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三十歲的女人,正是風(fēng)姿卓越飽滿的時候,哪里似這般的滄桑衰老?
我靠在唐姐姐的身邊坐了下來,給她披上了一塊薄薄的獸皮毯,唐姐姐望著我的臉,說:“妹土,你還不去睡嗎?”
“唐姐姐,我還不困,我就陪你在這里值夜吧。”我輕聲說。
她便不多說什么,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拉著我的手一起靜靜地守在這深夜的山洞洞口。這是元唐每夜值守的地方,這里還似乎有他的氣息。從這里望出去,群山籠罩在一片黑沉沉地暗夜之中,如果沒有洞里的這一點火光,整個天地就是一塊扯不開的黑色的巨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