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覓一怔,一驚,卻不覺放開了郁磊,跌坐在椅子里。
“三年前你不肯。難道現在卻來說別的么?你說那些話,到底想干什么?”郁磊一句句的問著,都問到嚴覓的心里去,“你當我是什么人?你當郁家是什么?難道郁家是可以給你一再羞辱的,難道我是可以給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么?”
嚴覓艱難的吞了口唾沫,苦澀的說:“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有了黥公子……”
“與他無關!”郁磊斷然,“我現在只問你!”
“我?”嚴覓仰在椅子上,呆愣愣的望著屋頂,“我只是看見了你,發現自己心里原來從未忘記你。發現原來心底里,仍然只有你。我說的話,都是肺腑之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想陪你一起去,也是真心的。那邊太危險,你是平叛主將,不能出事。多一個熟悉地理,又有功夫的,總是好事。回來之后,你可以不再理我,只當,我從未出現……”
郁磊聽著,嚴覓還說了許多,只是她聽了多少進去,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恍恍惚惚的,她想找莫云。于是她就打開門,看見了門口的莫云。下午的太陽過于炫目,讓郁磊頭上發昏,倒了下去,跌在微涼堅厚的懷里……
郁磊睜開眼,室內一片黑暗,早已是夜里了。她的床旁有個模糊的身影,坐在椅子上,安靜得如同并不存在。可是郁磊知道,那是莫云。
“醒了?”莫云扶著郁磊坐起來,又給她端了杯水。
郁磊口中發渴,頭上還是有些昏沉,卻是一陣陣反胃的惡心:“我怎么了?”又沒受傷又沒生病,怎么會突然昏倒的?
“大夫說你是中暑了。”莫云看著郁磊喝了水,放了杯子,“餓么?給你拿些吃的。”
“不。”郁磊忙拉住莫云的手腕,莫云腕上橫亙的疤正在她的手心,“我想喝酒,你陪我么?”
莫云望著郁磊,輕輕點頭:“好。”他知道,郁磊需要酒,需要發泄。
郁磊卻笑了:“你難得肯讓我喝酒。往常都拘著我。”
“白天應了你的。”
“明天一早就要走,不能再耽擱了。”郁磊喟嘆,“萬一我醉了,起不來怎么辦?還是不喝了。”孰輕孰重,兒女情長和家國大事,她都要分得清楚。
莫云的狼眼睛在黑夜中泛著幽幽的碧色:“你醉了,我不會醉。你起不來,我背你走。你想醉成什么樣,想睡到什么時候,都憑你。”
郁磊怔了半晌,望著莫云,望著那雙狼眼睛,才緩緩笑了:“我要喝酒,你陪我喝。要你陪我,喝到我盡興,不許你醉。”這是任性的要求,可是郁磊知道,莫云會應,而且會做到。
“好。”
也不知道莫云是從哪里弄來的酒,整整十壇,都被他搬到了房間里。
郁磊不覺失笑:“你是把嚴覓的酒窖都搬來了么?他一向不好酒,恐怕這些是他全部的儲藏了。”她認得這房間里的裝飾,只能是嚴覓布置的。
“知道是你喝的,嚴公子也不會心疼的。”莫云淡淡說著,替郁磊開了一壇,遞給她。郁磊確實了解嚴覓,這些是嚴覓全部的貯藏。
郁磊就坐在床上,將那壇酒一氣喝了半壇,苦澀笑著,問莫云:“你不會奇怪么?這里與我的房間一模一樣?”
莫云淡然一笑,卻喝了一壇。又豈止是這里?郁磊喜歡的水心涼亭,郁磊喜歡的吃食點心,郁磊喜歡的怪石假山……嚴覓把這府里到處都留了郁磊的影子。
“你可知道,嚴覓欠我的酒,是什么酒?”郁磊的聲音有些散,目光有些迷離。她和莫云相對著喝酒,喝得盡興,又喝得心里發痛。
莫云拿下郁磊的空壇子,給她換了一個滿的。
“是合巹酒。”
莫云的手停了一下,把一壇酒全部傾入自己的喉嚨,然后又喝了一壇。他要陪郁磊盡興,他不能醉。在心里對自己說著,莫云笑著看郁磊,狼眼睛里的濃碧深得駭人。
“成親那天,新郎卻沒來。”郁磊幽幽說著,苦笑,“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滿京里都找翻了天,最后竟然有人在青樓見到了嚴覓。他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摟著個女子睡得正酣。”
如果是他,莫云想著,若是能娶郁磊,絕不會讓她等。
“這事鬧大了,陛下震怒,削了嚴覓的職,貶為庶民,永不錄用,逐出京城,今生再不可進京。”郁磊靜靜說著,仿佛與她無關。
莫云卻似能感覺,郁磊無聲的眼淚。于是他抬起手,擦掉了郁磊的淚。猛地被撲住,女子柔韌的身體緊貼著他,纖細的手臂環著他的頸子,壓抑的呼吸和眼淚沉默著脆弱。莫云不能把郁磊推開,更不能把她摟住,于是直直的坐著,由著郁磊抱著。
“今天,嚴覓卻對我說,他是被陷害的。”郁磊的聲音悶在莫云的肩頭,“嚴覓說,是葉迎年在前一晚邀他喝酒,卻給他下了迷藥,把他送進了青樓。嚴覓說,葉迎年嫉妒他得到了郁家的賞識,平步青云。”
嚴覓確實是在郁家的幫助下起來的。沒有郁家一路保舉,嚴密也不可能在二十幾歲就當上了兵部尚書。自然,嚴覓是有相應的本領的,他作為兵部尚書的時候十分稱職。但在一些人眼里,卻是靠了郁家的了。被嫉妒陷害,確實不是不可能。
然而在莫云心里卻是一震。又是大哥?是大哥害了嚴覓,害了郁磊:“你信么?是,葉迎年?”莫云問郁磊。大哥,真的做了那么多的錯事么……
郁磊微微晃著頭,烏絲擦著莫云的脖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如果他說的是真的,為什么當初不申辯?如果不是真的,他又為什么現在來找這種借口?”
“也許,他是真心,想要,回到你身邊……”一句話,莫云說得有些艱難。嚴覓可以大膽的說出自己的想法,嚴覓可以肆無忌憚的告訴郁磊自己的心。可是,莫云不能。
“我恨嚴覓,我恨他……”郁磊喃喃著,呼吸燙在莫云的頸間,“黥莫連,你為什么,要是莫云?”她的聲音有些沉落,有些模糊,“嚴覓,嚴覓……嚴覓,我恨你……嚴覓,嚴覓……”
郁磊睡著了。莫云輕輕的把她從自己身上抱下來,給她擦了手臉,放回床上,蓋好被子。再提著那一堆空的滿的酒壇,給送出去。
嚴覓就在外面:“黥公子。”
莫云微瞇著狼眼睛,看著嚴覓。
方值而立的嚴覓有著莫云沒有的成熟淡雅。他的輪廓柔和,舉手投足帶著大氣明朗,如浩天蒼穹。淡藍色的錦衣剪裁合體,透出了一種掌控大局的氣勢。只是,此時嚴覓看來有些落拓,由于擔憂郁磊而來不及修飾的儀容讓他顯出了疲憊,連下巴上的胡子都冒了出來,像是也跟著著急一樣。
“這么晚了,為什么黥公子還在郁磊房里?”嚴覓質問,“黥公子雖然是蠻人,然而也要守著我們雄風的規矩,夜半留在女子臥房,會傷了女子名節的。”
莫云卻是桀驁一笑,狼眼睛閃著狠戾的光:“比成親當日丟下新娘不管的新郎更毀女子聲譽么?”
嚴覓的眼瞳倏然放大,厲聲呵斥:“你怎么知道?”
莫云只輕蔑一笑,丟了手中酒壇。伴著酒壇落地的脆響,黑光陡然出鞘,寒芒閃爍,無聲的逼到了嚴覓的身前……
一地濃香流溢,滿院碎風默然。
莫云狠狠的喘著氣,馬刀抵在了嚴覓的心口。
嚴覓的掌也貼著莫云的前胸,只是看來卻不像莫云那么狼狽,仍然氣度從容。
“如果,你敢再傷郁磊。”莫云的刀稍微刺進了嚴覓的心口,同時也感覺到了嚴覓掌中吐氣逼進他的體內。莫云卻無聲笑了,笑得肆意乖張,“我會剜出你的心,給郁磊下酒。”
嚴覓蔑然:“也要你有這個本事。”
莫云倏然收刀,卻湊到嚴覓的耳邊,輕輕說著:“你可以試試。”說罷丟了嚴覓,轉身又回了郁磊房間。
嚴覓收了掌,摸了自己胸前,血順著流到他手上。那傷不深,只是個警告。
莫云坐在郁磊的床旁,忍住了一口血。解開衣裳,小腹的傷又裂了,他只能重新包裹了。嚴覓功夫很好,受傷的莫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不過是擺著同歸于盡的架勢,才勉強脅迫住了他。
郁磊睡得極沉,卻仍是有眼淚溢出。喃喃的夢語中,兩聲“嚴覓”里面,總雜著一句“黥莫連”。
莫云想著,郁磊總是叫錯。他是莫云,不是黥莫連。
早上郁磊當真沒起來,莫云就當真背著郁磊出發。
范義歌看見兩人的時候驚訝得不行:“怎么,郁將軍身體還沒好?要不要再歇一歇?”郁磊昏倒的事情她也知道,也正是為此才住在嚴覓府里的。
莫云只搖了頭,邁步前行。
嚴覓也是一副出行的裝扮,早就在門口等著了。看見仍在莫云背上熟睡的郁磊,不禁皺了眉:“黥公子,郁磊怎么了?”
“醉了。”莫云與嚴覓擦身而過,停也沒停。可是他知道,嚴覓一定會跟上來的。
“我帶你們走。”嚴覓緊隨在莫云身邊,“我知道怎么走。”
“郁磊同意了么?”
嚴覓狠咬了牙:“到她醒來。若是她不肯,我立刻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