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顏終于似有所覺,去搜尋那目光,四目相對,她著實愣了一愣。
那是一張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面龐,遙遠得似乎只存在于夢境中,卻正是昨日母親剛剛提起的東海王世子樂殊。
梓顏忙垂下了眼眸,心里忽然想起樂殊小時候的樣子。在江南,他是孩子們當中最大的一個,初次見面到底是幾歲,梓顏完全忘記了,只記得七八歲的時候樂殊已經是一個少年,有一次放風箏,梓顏與靜宜郡主一起放的那支蝴蝶風箏扯斷了線勾在一棵大樹枝上,正巧樂殊經過。梓顏還記得自己仰起臉請求他幫忙弄下那個風箏來,誰知道樂殊看了她一眼,自地上撿起一枚石子兒來,朝著風箏順手丟了過去,那風箏被打出一個洞來,飄飄蕩蕩落到湖水里,徹底報廢了……再有次就是孩子們在夏天傻兮兮地提著西瓜燈玩捉迷藏。梓顏捉住一個人之后輪到她去躲,她找到一個樓梯下面的旮旯躲進去了,正偷笑,不巧卻被經過要上樓的樂殊看見,信手點了她的穴道,害得她在樓梯下縮了大半夜都沒有人來尋找她,怕得差點暈過去他才非常好笑地來把她給放了……梓顏十歲那年,十八歲的樂殊終于與中軍大都督之女完婚,有喜事孩子們都是十分高興的,江南甚是流行鬧新房,孩子們搶了新娘的鞋子,打算敲世子爺一個大紅包好出出以前的惡氣,誰知道拿著鞋子去向新郎討彩頭的時候,每個人都被樂殊敲了一個爆栗,尤其是梓顏,額頭上被他連彈了三下,紅包卻泡了湯,氣得她以后看見樂殊就繞著道兒走。諸如此類惡作劇的事情不勝枚舉……總之,樂殊給她最大的印象就是仗著學了一點功夫以大欺小。
今日文武百官命婦們一起集中于乾寧宮前,是要隨著皇帝妃子們一起去太廟祭告天地與先祖太皇太后的謚號,眾人參拜了皇帝之后,遣官一路祭告過去,執事者宣布隨駕步行至太廟。儀用果酒佳肴,由皇帝首先祭奠先人,奠酒之后,才祝讀了太皇太后的謚號:“仁惠至德慈懿淑慎恭天育圣章皇后”,皇帝偕皇太子以下皆衰服四拜。梓顏等命婦麻布蓋頭,伽楠本也沒有發現她,待路途中看見文泰,才知道她來了,妃子們在太廟外致祭的時候他從太廟出來,站在漢白玉的九龍丹陛上眺目在白壓壓一片命婦叢中搜尋她的身影。
接下來命婦們只用早晚哭臨皇宮中善德門前三日,此番祭告太廟之后,梓顏便要回轉,待日暮時分再來。見伽楠孤身站立于太廟之前,她知是尋找自己,心中一暖,努力抬起頭來,伽楠終于看見了她,無聲說了“等我”兩字。
梓顏與他隔著甚遠,但是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淚水不由沖進了眼眶,眼前他的身影模糊成一片,唯有努力地點頭。
一路回去,皇親國戚們與命婦們走的就不是同一條道路了,梓顏有些恍惚,芳儀走了過來與她同行,文泰和小椿子也連忙遠了幾步跟著。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不要臉的狐媚子!你有什么資格來參加太皇太后的喪儀?”一個尖細的聲音自她們背后響起,梓顏詫異地回頭,林清荻正攙扶著她的母親崔夫人,林家東西兩府中還有兩位夫人立在后面。
梓顏看見崔夫人冰冷的眼神和林清荻的神色,本欲躲避,可現在周圍的人這么多,崔夫人與她畢竟也曾婆媳一場,是個長輩,所以不敢與林清荻計較,斂身向崔夫人行了個大禮:“太師夫人,見您身子大好,晚輩就放心了。”
崔夫人冷笑道:“放心?你應該是巴不得我死了吧。”
文泰和小椿子見情況不對,已經走近。
梓顏輕輕搖手示意他們不要過來,又行了一禮,就待告辭。
林清荻上前擋住她的去路,芳儀見她氣勢洶洶,覺得與梓顏交情也不深,害怕惹麻煩上身,連忙放開了梓顏逃也似地先去了。
“不知林三小姐為何要擋住我的去路?”梓顏不亢不卑。
“笑話!你不對我林府做出任何解釋,就想這么逍遙了?”
“我與林公子已經簽過了和離書,既然不再是林府的什么人,我也不便到府上打攪。再說現在是什么時候,林三小姐真的要與我在此論個高低上下么?”
崔夫人見她神情淡然,卻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也怕在太皇太后大喪期間鬧出笑話來讓皇帝震怒,對林清荻道:“荻兒,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且改日再與她計較。”
四周的人有聽見她們對話的已經開始指指點點,梓顏不想徒增煩惱,行了一禮,就快步往回走。
流言蜚語似乎在她背后織成了一張網,梓顏被這張網逼得透不過氣來,行路間又好像看見了舊識朱夫人等鄙夷的目光,一登上馬車就落下淚來。
路上,文泰安慰道:“姑娘不消與這些婦人一般見識,她們也不敢怎樣。”
梓顏應了一聲:“我知道。”心里卻忽然冒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這句話來,她與伽楠,真的能有美好的未來么?心念剛一及此,想到伽楠的深情,便開始自責,“現在什么事兒也沒有,我就開始胡思亂想了,若真的遇到什么大事,還能談得上與他并肩渡過任何難關么?實在是不該啊!”
她這里堅定了信念,就把這些女人們的芝麻綠豆小事拋到腦后,回到家中,二妹妹梓蓮帶著一個丫鬟卻早早在前院里等著,見她回來就笑著迎上來道:“姐姐辛苦了,可曾見到叔父和幾位哥哥?”
梓顏想了想,未曾看見他們的身影,于是搖搖頭,梓蓮便道:“我也想著宮里人多,肯定見不上呢。”
梓蓮見梓顏視線不好,親熱地動手給她除去頭上蓋的麻布,“這個在家戴著有些礙事,除去再戴。”
梓顏感激地一笑:“二妹妹怎么會在此等我?”
梓蓮道:“每日里閑著也是閑著,我有些心事,與母親祖母說了也不中用,想姐姐出去是見過世面的,就來討討你的主意。”
梓顏見這堂妹妹難得找上自己,且把自己的心思丟在一邊,道:“那么我們一同去看看小妹妹,你有什么事,慢慢說來。”
文泰在后面提醒:“姑娘還未用早膳呢。”
梓蓮道:“我早讓人預備下了,就送到小妹院子里吧,我領你去。”她說著就拉起了梓顏的手,姐妹兩個當先走去。
“二妹妹是為什么事煩惱呢?”梓顏邊走邊問她。
“還不是我爹爹,在四川那么遠的地方做官還罷了,居然把我也許配給當地一個官員的兒子,千山萬水的,我不想一個人嫁過去啊,去求母親,母親哪敢拂逆爹爹的意思!所以我便來尋你了,你一定要給我想個法子出來退了這門婚事,不然我就死定了。”
遠嫁確實是官家小姐最不樂意的一件事,而且大伯父也不可能在四川做一輩子的官,有時候大人一起喝酒,腦門一熱,就把自家女兒的幸福給葬送了,梓顏聽了確實也很替她擔心,道:“別死啊死的沒忌諱,不知我該怎么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