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開始了。
周二下班前,人事部陳經理來到技術部,宣布了一個消息,葉染將從技術部調到財務部。話音落完,技術部一片嘩然,陳經理不緊不慢地說:“這是上面的意思。”據陳經理透露,顧氏集團正在進行集團資源整合,著手企業收購之事,財務部經理劉言東申請把做事妥帖的葉染調到財務部做人才儲備。
隨即,人事部人員調動的郵件已經發到各相關部門,周三一早葉染辦了移交手續,技術部一行男生目光黯淡地送別葉染。
財務部和總經室、人事部、行政部、會議室共享36樓整個樓層。不同于技術部的陽盛陰衰,財務部向來是陰盛陽衰,放眼望去,十幾人的團隊,除了經理和組長是男的,其余都是女性。
劉言東安排葉染先在出納員白如冰身邊旁學。出納白如冰比葉染大三四歲,和葉染同年進的公司,單身,帶一副400度的眼鏡,劉言東介紹葉染和她認識時,她看了看葉染伸出的手,既沒招呼也不微笑,只是用眼鏡后面的冰冷目光從頭到腳地將葉染仔細打量一番,然后慢慢地伸出手來握了握。
得知葉染是從技術部調過來的,她的面上不動聲色,雙手卻迫不及待地在鍵盤上敲擊,向MSN上其他同事大吐苦水道:“到底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自己是財經大學會計專業科班出身,來公司三年,還在基礎職位呆著,葉染什么都不懂,憑什么也來財務部?
“哎,別擔心,不就是個跑腿遞文件的差事嗎,替她可惜了,放棄自己的專業不說,還得一切從頭開始。”有稍微知情的同事安慰道。
其他人都是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種種跡象看來,葉染來頭不小。
相比起他人的不解、猜疑甚至惋惜,葉染則顯得冷靜得多。周三周四兩天,葉染跟白如冰從填寫單據開始學起,出納的雜事一向不少,她完全成了跑腿打雜的了。她主動擔當起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跑銀行,取回單,填單據,雖然經理交待她有問題多向白如冰請教,但真正遇到問題,她一定是先試圖自己找到解決的辦法,實在不行再來請教白如冰。因為她知道,白如冰對她懷有輕微的敵意,從第一天來財務部和她握手就知道了。她把不懂的問題分門歸類,用筆細心記錄下來,一次問過,絕不會再去麻煩第二次。等周五下班時,白如冰一直板著的臉色已經明顯緩和了。
財務部除了月末月初較忙外,其他時間還算清閑,比起其他部門動輒加班熬夜,指不定的出差應酬,財務部門的工作是非常張弛有度的。雖然葉染來沒兩天,已經明顯感受到這種不慌不忙的氣氛和節奏。所以周五的下班鈴聲整點響起時,葉染第一次踩點下班。
36樓已是商務辦公的最高樓層,空電梯上來,大家蜂擁而入。明達36樓辦公室除了總經室,另由行政財務人事三分天下,這三個部門偏又是女職員扎堆的部門,所以一時電梯里女性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
“哎,今天XX牌子的衣服打七折,有人去買嗎?”
“哪家店?”
“中山路新開的店。”
“中山路什么時候新開店了?”
“我知道,就是靠近光明電影院的那家門店,我和男朋友今天看晚場電影,正好可以去買。”
葉染靠電梯門口站著,聽大家七嘴八舌熱烈地討論著,她是唯一沉默的一個。
據說,明達新來的男職員若有意結識某位女職員,只要問她周末晚上有什么活動,就可以區分對方是單身或已婚。單身的同事基本都會有活動,要么逛街SHOPPING,或者有約會,一般下班前就已安排好,只有落單的臨時起意。而已婚有小孩的無一例外地直奔家庭。
只有葉染是例外。
她徒步走回公寓,回到那個暫時屬于她的寧靜港灣。
冰箱里有買好的菜,洗弄后,她給自己做一頓簡單的晚飯。一燈熒然,鋪上整潔的桌布,桌上有個小花瓶,里面插著一朵百合,在這只有一個人晚餐的餐桌上,即使只有一碗、一筷、一匙、一菜、一湯,也是擺得一絲不茍。
收拾停當后,葉染給自己泡了杯茶,打開電腦里下載的古典曲樂,窩在沙發上上網。在她多年的單身生活中,電腦已經完全取代電視,因此房間里的電視機完全成了擺設,即便有熱播的電視劇,她也習慣等網上視頻出來再看。也因此,當同事聊起熱播電視時,她總要慢別人半拍。
葉染瀏覽完本地新聞,網上最近也沒有什么好片子,百無聊賴間,忽然像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幾乎要從沙發上彈跳起來,然后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擊鍵如飛,在搜索引擎欄輸入“寒白石作品展”這幾個字。
回國的那天雖然去了畫展現場,但是實在沒有勇氣去觀賞,前些日子工作一直忙碌,也未曾想起來,在這個閑適而孤寂的夜里,隔著冰冷的屏幕,身邊沒了不相干的人與事的打擾,內心褪去偽裝的堅強,變得異常柔軟而善感,當與寒白石相關的生平簡歷和似曾相識的作品文字映入眼簾時,葉染的鼻子仍然一酸。
按觸摸屏的手微微猶豫了一下,將鼠標點到收藏夾里存著的網址,那里指向寧磊做的寒白石網上靈堂,在他們分手后沒多久,寒白石就走了,那時她一度關機并屏蔽寧磊的手機號碼,她不知道錯過多少寧磊的急CALL,等寧磊找到公司來,當面告之死訊時,寒白石已準備下葬。
再過十來日就是寒白石的三周年祭,她看著那個虛擬的靈堂,天地茫茫,只余黑與白。以前,寧磊還會常常告訴她關于寒白石的事,就算她不想聽,但是至少知道,那個人好好地在那兒,如今卻真的是天人永隔。
默默憑吊了一會兒,看著圖片上的人音容宛然,比記憶中的印象蒼老很多,若不是寧磊上傳了他的照片,或許她永遠也不知道那曾經濃黑的頭發也染了白霜,她伸出手輕撫了一下圖片上那微白的發鬢和額頭眼角的皺紋,眼前又模糊了。
鼠標輕點,獻上一朵百合。
官方資料里,寒白石有短暫婚史,離婚后女兒隨母。但是坊間的流言蜚語卻是非常之多。在葉染的收藏夾里就有這么一條新聞:畫家寒白石情系堂妹,終身未娶,并為之殉情,油畫作品《柳昏花暝》是其對愛情的直白。
那幅畫葉染見過,上面畫的是堂姑寒云楓,在那個落日熔金的黃昏,年輕的寒云楓穿著藍色衣裳,站在柳樹下,她手握著長長的麻花辮梢,望向柳樹旁邊的一彎小河,淡淡憂郁的目光隨著河流奔涌向遠方。
整個畫的素描和色彩部分都非常細膩,畫面層次感強,而冷暖色彩的極大反差既映襯了畫中人內心的淡淡憂郁,又宣泄著作畫之人熱烈而矛盾的感情。細膩而迷離的畫風讓人不由地聯想到徐志摩的那首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葉染沒有跟寒白石學過任何繪畫技巧,可是她對于藝術卻有天生的領悟和鑒賞力,只不過高考填志愿時考慮到日后的工作去向,她還是選擇了就業形勢最好的電子專業。
想到自己的專業,葉染嘆了口氣,在公司里,她對調崗一事沒有任何顯山露水的情緒,作為一個電子專業出身,又專門去國外學了兩年半技術的專業人員,憑一封EMAIL,就把她調到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部門,她并不是沒有意見,只是她保留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在一個團隊里,個人的想法并不重要。
很多道理都是慢慢明白、慢慢領悟并慢慢相信是至理,比如說人算不如天算,以為選擇了A大就可以和寧磊留在A城發展;以為學了電子專業就會從事本專業,不過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就像她和寧磊年輕時許下的相守承諾注定只是一場由不得自己的夢罷了。
視線慢慢回到網頁上,關于這次畫展的報道鋪天蓋地,葉染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如此復雜的心情去看著寒白石畫展的相關視頻圖片和新聞,既矛盾又熱切。而當寧磊的名字再度跳入眼簾,她怔了怔。自從寧磊精心籌辦寒白石作品展后,這兩個名字就被互聯網鏈接在一起了,只要出現寒白石信息,一定也可以看到寧磊的名字。潛意識里,她是不是也想了解他的情況呢?
最后一次見寧磊的面,是他意外出現在自己的公司,他找到她后,告訴她寒白石已故去,因當時他倆的關系還沒有一絲緩和,她的態度也非常清冷,他知道她冷漠的原因,所以只是把消息帶到就走了。他并不知道他一轉身,她的淚就奪眶而出了。
她鬼使神差地點開寧磊的名字,同時也看到了一張標題為“知名書法家向美女主持求婚”的網絡圖片,照片上寧磊既送鉆戒又送玫瑰給女友,看著照片上珠聯璧合的兩人,葉染感到眼睛一陣酸澀,鼠標一點關掉了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