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和睿五年五月十三，正是皇榜所定的選秀之日，遍選天下才貌德功俱佳的未婚女子充實內廷。

不過四更天，翰林院大學士府中便已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了。沈家二小姐沈惜蕊早早便被嬤嬤喚了起來，梳洗打扮，丫鬟們端上了沈夫人特意讓人上京中最好的裁縫鋪“霓裳居”中做來的新衣，上身是繡竹枝翠綠系帶短襦裳，下面是素白六幅長裙，壓著湖青色滾邊，腰間系著條天水碧宮絳。

惜蕊就著小丫鬟的手一件件換上，一身清素秀氣。她在滿眼珠光寶氣的妝匣里挑了兩支素銀雕花釵插在素好的發髻上，對著鏡子細細端詳著。

身后的沈夫人瞧了瞧，卻微微皺眉道：“好看倒是極好看的，會不會太過素淡了點，不討喜？”

惜蕊卻輕笑道：“女兒素來不愛那些貴重的妝飾，這樣便好了。”

沈夫人見她執意如此，也只好不再多說，心中一想，若是選不上說不定反倒是件好事，便隨她去了。

眾人簇擁著惜蕊走到大門前，早已有掛著紅色繡球的馬車等在門前，惜蕊先前走了幾步，回身向著府門前的沈儒熙和沈夫人福身下去，道：“女兒向父母大人辭行。”

沈夫人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道：“若是選上了，定要多加小心，那宮里可是不同這外邊，一個行差踏錯便會性命不保；若是沒選上，便還回來，這府里自有你容身之地……”說著她不禁輕輕一嘆，眼中有無限的愧疚。

惜蕊望著她，心中微微一動，低聲道：“多謝……母親了，女兒明白了。”

沈儒熙上前扶住夫人道：“時候不早了，讓惜蕊去吧。”二人站在原地目送那馬車載著沈惜蕊向著內宮的方向奔去。

華清門。天才五更，天色依舊是淡淡的鴉青色，隱約有幾顆殘星還遙遙在天際。華清門前早已是停滿了車馬，還有不少的小轎，在寂靜的京城里顯得格外熱鬧。

華清門的側門終于打開，一名內侍自宮門中出來，唱著名字讓這一大群待選的秀女隨他進去，惜蕊也跟在其中。一群身穿著粉綠青藍各色鮮艷裙裳的佳人隨著那名內侍向內宮步去。眾人雖是心中好奇不已，但看著領頭的內侍和周圍選秀的嬤嬤都面色肅穆，便都收斂了性子，不敢多說半句，只是垂著頭小步跟著向前走去。

到了一座偏殿，只見幾間殿室門前都站著幾個嬤嬤，眾人正不解時，那內侍才道：“聽著名字，有念到的，去念名字的嬤嬤那做初選。”如此陸陸續續便有人聽到唱自己名字，隨嬤嬤快步進了殿室。

沈惜蕊這才微微抬頭看了看身邊一同參選的女子，個個都是容色俱佳，穿著打扮也都極為不俗。只是稍遠些的一隊秀女，卻雖是長相也很是不錯，但身上衣物普通，似是平常出身。

見她疑惑地看著那邊的秀女，她身后一名女子輕笑著道：“這選秀也是分批的，你看的那批是從民間選送進京的。”

惜蕊回頭看那說話的女子，只見她柳眉鳳目，粉面含春，身量苗條，頭上戴著金鑲玉彩蝶簪，萬福金扁方，穿著一身玫紅色團福印花長裙，料她出身不凡，便輕輕一福道：“不知這位姐姐怎么稱呼？”

那女子笑著答道：“我姓韓，名念柔，父親是左相韓道。不知這位妹妹怎么稱呼？”

惜蕊看她形貌似乎要比自己稍稍年長些，便輕輕一福道：“原來是左相府的韓姐姐，小女姓……沈，名惜蕊。”

韓念柔想了一想，道：“姓沈？！莫非是翰林院沈學士府上的小姐么？”

惜蕊有些訝異，仍是點了點頭，正要說話間，忽聽見有嬤嬤唱到自己的名字，另一位嬤嬤也唱了韓念柔的名字二人只得相視一笑，各自向殿室走去。

選秀嬤嬤帶著惜蕊進殿，將殿門掩上，讓惜蕊站在殿中，脫下外裳，舉高手臂，她看了一看，點點頭。惜蕊本要再照先前沈夫人教的解散發髻讓她查看時，卻被那嬤嬤攔住了。

那嬤嬤低聲道：“你可是沈大學士之女？”

沈惜蕊下了一跳，好半天才點點頭看著她，只聽那嬤嬤道：“既如此，后面幾樁不必再驗了，你只管去吧。”

惜蕊穿上外衣，看著那嬤嬤在自己的名字之后點了一點，讓她過了。她心中滿是疑惑，雖說進宮之前，沈夫人也曾跟她說起此次進宮與當今皇上的叔父建章王爺有關，卻并未曾說得透徹，自己每每問起時，卻又推搪不說。如今卻又在選秀之時出現這等事情，只怕這其中的隱秘非同小可。

到初選結束，那領頭的內侍又來道：“念到名字的留下，沒有的便還從原路出宮，可以回去了。”他一一念著名字，惜蕊一聽果然有自己的名字，還有韓念柔的，兩人又是一笑。

韓念柔道：“真是有緣，沈妹妹與我都被留了名字了。”

惜蕊點點頭，二人便與其他留名的秀女一起跟著嬤嬤們向秀女所行去。分房之時，惜蕊本是與另一秀女分到一間殿室，韓念柔卻上前與那嬤嬤低語幾句，塞給她一小塊銀錠，那嬤嬤喜笑顏看，便將韓念柔分到與惜蕊同住。

韓念柔瞧著惜蕊笑道：“與那些不相識的人住著，還不如跟妹妹一塊，也好有個說話的人。”

惜蕊見能與她同住，心中也有些喜歡，二人很快熟悉起來。

晚膳后，宮中都請了蠟燭。惜蕊一人坐在殿門前的石凳上，靜靜地看著宮墻外那玫紅色的夕陽余暉，一絲酸楚之意漸漸生出。她輕輕伸出手從懷中拿出一塊小小的玉牌，那玉牌的玉色普通，并非什么貴重物什，下面束著一串紅色纓絡，只是那纓絡被摸得多了，顏色有些褪了。玉牌上只刻著兩個字“曹萱”，再無其他花紋。

惜蕊伸出手，用指尖一點點撫摸著那兩個字，一筆一劃，眼中竟有了絲絲淚意。耳邊似乎又聽見了父親那熟悉的聲音：“萱兒，來，為父送你一件物什，這塊玉牌上面有你的名字，雖不是什么名貴之玉，但為父希望你能如同這玉石一般，溫潤堅貞，秀外而慧中。”那小小的女娃兒卻是笑吟吟地接過那玉牌小心珍藏至今。

“妹妹你一人在此做何？”身后傳來韓念柔的聲音。

惜蕊忙把那玉牌收回懷中，用袖子拭去臉上的淚，強笑起身回頭道：“是韓姐姐啊，我只是在這歇一會，沒什么。”

韓念柔目光轉過惜蕊那微微泛紅的雙眼，輕輕一嘆道：“是在想家吧？一入深宮里，自然是與父母至親相見無期了，妹妹想念家人也是人之常情。”說著她拉著惜蕊在石凳上一起坐下。

惜蕊知曉自己那模樣沒能瞞住她，便低頭道：“姐姐說的是，妹妹的確是想念父母了。姐姐你莫非也是如此，才出來散散的？”

韓念柔臉上露出一絲蒼白無力的笑意，看向那已經收斂起來的余暉，輕聲道：“有何可想的，都已經被送進宮來了，還有什么念想。”

惜蕊有些驚訝，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韓念柔，只見她那姣好的臉龐微仰起，眼中映著暮色沉沉的夜空，是一片落寞的灰藍。

好一會韓念柔才回過頭來，帶著笑問道：“妹妹可曾想過要進宮為妃嬪？”

惜蕊搖搖頭，道：“從未敢做如此打算，實在是身不由己。”

韓念柔看著她，眼中露出一絲了然：“妹妹同我一般，都是身不由己，難怪你我這般投緣。”

惜蕊正要開口問她之時，卻聽見不遠處傳來幾名女子的對話。

“待過兩日殿選之后，我們就可以入宮受封了，到時皇上一定會對我恩寵有加的。”一個秀女得意地說著。

另外兩個人忙笑著附和：“可不是嗎，賀姐姐你乃是刑部侍郎賀大人之女，又是天生麗質，自然是不同一般。到時候妹妹還請姐姐多加提拔才是呢。”

那位賀姓秀女驕矜地道：“你們放心，待我晉位之后，定然不會忘了兩位妹妹的。”那語氣架勢仿佛已經是內宮高位一般。

韓念柔看著那邊三人，有些失笑，卻又嘆了口氣對惜蕊道：“妹妹你瞧她們，自以為一被選進宮便是榮華富貴了么，真真是天真可愛。”

惜蕊點點頭道：“可不是，這宮中的日子豈是那等容易過的。”

她二人的說話卻被那三位秀女聽到了，賀凌春很是不高興，自己本來正得意之時，卻不知從哪里出來兩個人對自己所說的話評頭論足，她厲聲道：“是誰在那邊，竟敢挑我的不是。”說著她帶著另外兩個秀女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韓念柔卻波瀾不驚，只是待她們三人走到跟前，才抬了抬眼，輕笑道：“原來是賀家妹妹，我當是哪位宮中貴人在此大發威儀呢，真真叫人害怕。”她眼中似笑非笑地瞧著那三人。

賀凌春本要來尋她們的不是，沒想到碰上的竟是韓念柔，她只得壓下怒火，福身道：“原來是韓姐姐，妹妹方才莽撞，還請姐姐莫要見怪。”她身后的兩個秀女大吃一驚，從未見這賀凌春向誰如此順服過。

韓念柔拜了拜手道：“罷了，不過數年不見，妹妹你還是風采依然啊，連這性子都沒有什么改變，真是親切，去吧，同她們好生說話，我與沈妹妹還有事要敘，就不擾你們了。”

賀凌春又羞又氣，只得告辭而去。那兩位秀女忙低聲問賀凌春：“方才那是誰啊，姐姐如此讓著她。”

賀凌春冷哼一聲：“她是左相韓道之女韓念柔，與我自幼相識。”那兩位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賀凌春如此退讓，左相在朝上可是獨掌大局，豈是一個小小刑部侍郎可以得罪地起的。

韓念柔看著她們三個離開后，才笑著對惜蕊道：“毋需理會她們，那賀凌春不過是刑部侍郎賀哲之女，從前賀哲是我父親手下的一名從事，她也是自幼在我府上長大的，性子極為嬌蠻，卻不敢招惹我。”

惜蕊笑著道：“姐姐你粉面含威，她豈能不懼。自然是不敢得罪了。”二人又是一陣說笑，夜深才回殿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