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殿外的金桂早已盛開,點點金黃深藏在碧葉中馨香四溢。皇后輕輕倚在澄碧亭的亭欄上,看那飛落的點點金桂隨風而起,撲面而來,眉目間卻帶著一縷輕愁,神色怔忪。
前日柳氏便答應了為她在韓府傳遞消息,很快便送了一封三姨太太的親筆信來,信上并無太多,只是說自己在府里還好,身子也還康健,讓她在宮里莫要掛心,好好為自己盤算便是。看完了信,她卻更是難過,自來娘親便是那溫柔如水的性子,縱然當初被夫人如何責打辱罵,她都是順從地忍耐著,只是偷偷躲著哭一場,從不讓別人看見。如今為了讓自己放心,只怕她就是再苦也不會說出來。
可惜如今雖然貴為皇后,卻不能將她救出韓府,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在那府里受人欺凌,自己卻要被要挾著去做不愿做之事。當初入宮便是因為建章王對皇位虎視眈眈,一旦進了宮成了元弘的妃嬪在宮變之時便極為危險,韓夫人并不愿意讓自己嫡親的二小姐進宮,所以她這個有名無實的三小姐才被送進宮來,一步步登上后位,以完成韓道的謀劃,讓他成為真正掌握乾坤的權相。
“在想什么?怎么一個人坐在這?”身后傳來訊問之聲。皇后忙擦了眼角的淚,回過身去看,只見元弘穿著銀灰緞面常服,披著明黃織錦大氅正含笑地看著她。
皇后又驚又喜,忙福身道:“臣妾不知圣駕到,未曾迎駕,還請皇上恕罪。”
元弘笑著伸手拉她起來:“起來吧,這幾日操持宮宴之事你也乏了,坐下與朕說會子話便是了。”他一邊拉起她,一邊卻皺起眉頭道:“手上如此涼,你坐在這里好一會了,她們怎么也不勸著點。”說著元弘解下頸上系著的絲帶,將身上披著的大氅取下,披在皇后身上:“如今秋涼,你好生注意身子,莫要受了風寒。”
皇后看著元弘面上露出的關切,心中滿是柔情和歡喜,輕聲道:“多謝皇上,臣妾不涼,不如進殿去吧。”
元弘看看天色,點頭道:“夜色將暮,進去傳膳吧。”
皇后知曉元弘定然是要留在鳳翎宮了,眼中更是歡喜不已,柔聲答應著,隨元弘進了殿去。
第二日,怡春宮。皇后下了鳳輦,扶著品菊向宮中行去,小嬋忙帶著眾人出來跪下請安,皇后四下看看道:“你們主子呢?”
小嬋忙答道:“主子今日去萬壽宮陪太后娘娘說話去了,奴婢這就去請主子回來。”
皇后擺擺手道:“罷了,本宮就在這里等一等就是了,不必差人過去了,免得擾了太后她老人家的興致。”小嬋答應著躬身引著皇后在正殿坐下,自己下去準備茶水。
皇后坐在上位,百無聊賴地看著殿中的陳設,她本就是一時興起想著過來看看惜蕊這邊的宮宴籌備做得如何了,不想惜蕊卻去了萬壽宮,只好在此等一等了。
她目光掃過殿中的物什,不過是尋常的宮室里有的,忽然她目光似乎被什么定住了一般,直直地看向殿墻邊紅木博古架上的一架座屏,神色驚訝莫名。品菊見此,忙上前低聲問道:“娘娘,您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嗎?”
皇后卻不答言,只是直直地站起身,徑直朝那博古架走去,目光定在那架座屏上,她走到架前,細細看著那架座屏,那是架花梨木百寶吉祥花卉座屏,上面的花鳥圖案栩栩如生,皇后卻并不留意精美的花紋圖畫,而是將那架座屏拿起,細細看著座屏后的一行小字落款,只見上面寫著:“揚州廣陵王府敬貢御用”。看到此處,皇后頓時身子微微一顫,面色雪白。
品菊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探頭一看,也是吃驚地道:“這不是前次廣陵王府送來的那架特意為皇上所制的座屏嗎。當時皇上還夸了好半天,很是喜歡,怎么會在這呢?”她停了停,又道:“莫非是皇上賞的?這沁嬪主子還真是得皇上寵愛,連這特制御用的座屏都賞給了她。”
皇后手中將那座屏攥地死緊,叱道:“休得胡說,皇上的心意豈是你能揣測的。”
品菊低下頭去,很是不情愿地低聲抱怨道:“本就是如此,那批送來的屏風擺設,分到各宮的都是普通的宮中用的,只有沁嬪這得了這架御用的,這還不是皇上的意思嗎。”
皇后面上越發蒼白,將那架座屏放回原處,走回上位坐下,好半天才開口道:“此事休要再言,記著宮中的規矩,不可妄加揣測圣意。”品菊不敢怠慢,躬身應了,不再多言。
不一會小嬋端著茶盞進來,小心敬到皇后手邊。皇后接過茶盞,似是不經意地道:“你們主子也太過節儉了,這宮里竟不見什么好些的擺設,倒是只有那架座屏瞧著還好。”
小嬋有些奇怪,皇后怎么好端端地提起那架座屏,只得小心地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話,主子她素來不喜歡那些豪奢金貴之物,那些賞賜的物件盡數收到偏殿去了,只是那架座屏卻是極為喜歡,又是皇上特別賞賜的,所以才擺在殿中。”
皇后眼中閃過一抹冷色,笑道:“皇上倒是知道沁嬪妹妹的喜好。”她說著端起茶盞飲了一小口,卻是一驚,微微笑著對小嬋道:“這是‘鳳舞九霄’吧?”
小嬋點頭答道:“是,是前次皇上賞的。奴婢怕娘娘用不慣別的,才沖了這個。”
皇后輕輕頷首,卻不再用茶,將茶盞放在案幾上,起身道:“沁嬪遲遲不回,本宮便先行回宮去了。”
小嬋忙跪下道:“待主子回來,便會去鳳翎宮聽娘娘差遣。”
皇后輕輕一笑,眉目間流露出一絲難掩的凄楚,口中卻是淡淡道:“不必了,本宮并無什么事要吩咐,讓她好生籌備宮宴便是。”說著便向殿外走去,步子越發地急促,品菊忙跟了上去。
惜蕊回宮后,小嬋說起皇后來過,并無什么事吩咐,惜蕊便也不再放在心上,只是打起精神查看那些名冊。
元弘進到正殿,正瞧見惜蕊對著那長長的名冊發怔,他有些好笑道:“不過是場宮宴,隨便定些就好了,何必如此認真。”
惜蕊忙起身請了安,才道:“嬪妾怕有疏漏之處倒給皇后娘娘添了麻煩。”
元弘笑著拉過她,輕輕擁著道:“皇后說是只信你,要讓你去幫手,朕也不好多說,只好由了她了。好在你多多學著打理這**之事,將來倒也用得上。”
惜蕊心中一驚,這話里的意思卻不簡單,只得低下頭去,不提此事。元弘見她低頭不語,知道她必是小心避諱著,也不多說,只是笑道:“你定名目時,記著母后愛用酸筍野鴨湯,貴太妃喜歡胭脂鵝脯,穆太妃常用的清蒸玉蘭片。”
惜蕊忙走到書案邊,提筆一一記下,卻又偏著頭問道:“皇上要用些什么?”
元弘笑道:“朕喜歡的你不知么?”
惜蕊臉上微紅,筆下卻寫道:“山珍刺龍芽。”元弘看了看,笑著點頭:“這不是知道嗎,卻還來問朕……”說著上前伸手攬住惜蕊的腰,將她抱入懷中,只覺得有股清幽柔暖的暗香盈盈而來,他聲音有些暗啞地問道:“你用的是何香,真是好聞……”
惜蕊臉上越發紅了,低聲道:“皇上,嬪妾還有些未曾寫完,不知皇后娘娘要用些什么……”元弘不在意地道:“莫去理會這些了,先陪朕說會子話。”卻伸手將惜蕊打橫抱起,向著內殿而去。
第二日,惜蕊又差了人去鳳翎宮問過皇后,只聽宮人回來道:“皇后娘娘說她平日不愛用油膩的,就是龍井竹蓀便好。”惜蕊忙在名冊上勾定龍井竹蓀,又將那名冊又細細看了一遍,統共是八十一道菜肴,正是九九大宴之數。她喚過春卉交代她將此名冊送去內務府,這才松了口氣。
午間,周富貴又來到怡春宮,進了宮門便見春卉正坐在回廊里與小宮女說笑,忙一臉帶笑地上去道:“姑姑好自在,卻無甚事忙?”
春卉見是周富貴來了,料想便是求見惜蕊的,笑道:“周總管來的不是時候,主子方才午睡下,要不晚些過來?”
周富貴忙道:“因那食材已經采買回來了,想請沁嬪主子前去瞧一瞧,若是好了便讓御膳房領去處置了。既然主子睡下了,那奴才便候在這吧,待主子醒了再行稟報,省的來回走倒費事不少。”
春卉一笑,道:“那也好,請總管偏殿坐坐用些茶吧。”說完起身領著周紀毛朝偏殿行去。
周富貴隨著春卉進到偏殿,坐在紅木八仙桌邊,四下打量著,只見這偏殿雖是小卻極為精致,擺著不少的古董物件,他心中有些驚訝,這沁嬪雖說在宮中并不出挑,但自這些擺設來瞧,卻件件都是不得了的。
他一眼便瞧見了靠墻的花梨木架上擺著一對鏤空開光花卉轉心花瓶,正是前些時日內務府自民間收來敬給元弘的,元弘也很是喜歡,一直擺在東暖閣里賞玩,如今卻不知何時給了這沁嬪,還是放在偏殿里,并不著緊。還有那座羊脂白玉送子觀音像,當初文妃與賢妃爭鬧了許久,元弘都未曾賞給她們,卻給了沁嬪。看來這沁嬪不是尋常妃子,只怕在元弘心中也是極為愛重的,雖是未曾表露半點,但小瞧不得。
春卉遞上一盞茶盞笑道:“請用茶。”
周富貴忙起身接了,連聲道:“有勞姑姑了。”卻見那茶碗也是前朝的白釉紅三魚茶盞,很是稀罕,忙用手小心的端著,不敢馬虎。
有宮女在殿外輕輕一咳,春卉笑道:“定是主子醒了,待我瞧瞧去。”說著轉身出去了。周富貴忙把那茶盞放在桌上,起身也出殿去了。
惜蕊梳妝停當到正殿見了周富貴,聽他回報后便命人備好小轎,隨著周紀毛一路向內務府行去。
燕窩,刺參,野鹿,野鴨等各類新鮮食材擺開來整整一庫房,惜蕊小心地瞧著,帶著春卉一一查驗,見并無不妥,便點點頭吩咐道:“送去御膳房吧。”
周富貴忙應著,讓小太監們將那些食材送去御膳房,他卻笑著對惜蕊道:“主子甚少來內務府,前次奴才出宮采辦,卻見了件稀罕物,想來與主子最是合適不過。”他去一旁取了一把古琴來,恭恭敬敬送上來道:“這琴是民間收來了,奴才蠢笨不通音律,放在這也是無用,倒是浪費了,還請主子收下才是。”
惜蕊瞧那古琴是粟殼色,乃是唐時七弦古琴,背后卻是鐵勾銀劃四個篆字“九霄環佩”,很是喜愛,卻不肯收下:“此物太過貴重,我不能收,你還是留著吧。”
周富貴急道:“此琴皇上也是知道的,對奴才說起只有主子最通琴韻,所以才讓奴才送給主子的,還請主子一定要收下才是。”
惜蕊聽聞元弘也知此事,自己又很是喜歡那古琴,這才點頭收下,卻又道:“明日我讓春卉送銀兩來,全當我買下好了,豈能讓總管虧了銀錢。”周富貴連連擺手,送了惜蕊等人出去。
惜蕊抱著那琴回到怡春宮,愛不釋手地瞧著,纖指一撥,卻聽琴聲錚然一響,一時興起彈奏起來,和著琴聲輕聲唱道:“轉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花里暗相招,憶君腸欲斷,恨**……”
曲聲未盡,便聽殿外元弘的笑聲:“不知何處花里相招?”惜蕊忙放下琴,起身出門迎駕。
元弘見她面上微紅,笑道:“何事這般喜歡?”
惜蕊陪著元弘進了殿,卻看著那琴道:“嬪妾謝過皇上的賞賜。”
元弘有些不解:“朕今日并未讓人來送賞賜,為何言謝?”
惜蕊道:“是這架古琴,嬪妾很是喜歡。”
元弘瞧了瞧,笑道:“又是周富貴那老滑頭搗鬼,竟然舍得將這琴送與你了。”
惜蕊吃了一驚:“原來不是皇上賞的,那明日便叫春卉將琴送回去。”
元弘搖搖頭笑道:“罷了,你收著吧,朕另外賞些物什與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