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薇宮的東側院,走進里屋,“心怡,你回來了。”
沈心怡一進來就覺得自己看見衛婉兒笑盈盈的看著她,不由得心下歡喜,就問道,“婉兒,你今日覺得身子可舒爽些了?”
說完之后,沈心怡才驚覺,佳人已逝,自己當真是魔怔了。看著空蕩蕩的床榻,她的心里一陣難過,只覺得她的心好像也隨著衛婉兒一般走了。因為衛婉兒是病死的,按宮中規矩,不能久留,她的尸身一大早就被內務府送出去火化,由于她的分位低,也不能設靈堂,只能設一座小佛堂,為其超度。
華燈初上,又是自己一個人了。沈心怡坐在床上,摩挲著衛婉兒的狐裘,婉兒呀,你這一走,我當真是體會到了深宮中的清冷孤寂,想著想著,似乎寒氣一下子全涌進了屋子里,沈心怡不由得打起了哆嗦。她正想要將炭火燒得更旺一些,外面卻傳來一聲嘈雜,房門一下子就被人打開了,沈心怡定睛一看,竟然是皇上跟前侍奉的大紅人趙大福趙公公。
“你就是衛才人身邊侍奉的丫頭?”他一進來就問道。
沈心怡立馬正色道:“回公公的話,奴婢正是,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這就對了,是陛下和鳳妃娘娘要見你,跟著雜家趕緊走吧。”
“敢問公公有何事?”沈心怡又道。
“一個小丫頭問那么多做什么,趕緊走就是。”
沈心怡不敢再說什么,跟在趙大福身后趕緊往外走。走了沒幾步,她想明白了,定是為了那幅畫。
跟在趙大福的身后,繞了幾個彎,就來到了飄渺湖,再走一會就到了集福宮,進了正殿。沈心怡略略一抬頭,皇上和鳳妃都在,鳳妃手里拿著一幅畫,滿臉喜色的對皇上說:“臣妾原本還不敢相信,誰知幾番驗看,竟然是虞賢遠的真跡,打開畫卷,這蓮花就如活了般,竟能聞到淡淡清香。難怪世人常道其畫‘真神品也,乃是當世一絕。”那聲音真是宛如鶯啼。
鳳妃這幾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寧。
她自幼兒在家鄉越州就聲名遠播,人常道“吳越之地出美人”,可是她卻是古往今來少有的才華與美貌兼得的女子,不知有多少達官貴人慕名而來,只為看她一眼,只是她心高氣傲,看不上眼。在她的心中,這天地上還沒有人能配得上她,直到十六歲那年,負責采選的官員慕名而至,一見她便驚呼“此女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家人聞言也是喜笑顏開,自己也是滿心歡喜。
入宮之后,上官靜怡才知曉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雖說她的容貌在宮中無人能及,傾國傾城,但**佳麗三千,放眼望去,自己也只能和她們一般坐等紅顏老去嗎。不,她心有不甘,但是卻因為身份低微,被人輕視。
好在自己不僅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更是名震越州的一代才女。大楚國以武立國,因此權貴之家的女子在此方面都不及她,而且一入宮就有貴人暗中相助,很快便因文才引起皇帝的注意,得到了皇帝的恩寵,而自己的家人也因她而獲得榮華富貴。只是真的是如此嗎,在外人的眼中,她一直是寵冠**,無人能及,可是她的心里清楚得很,皇上待她最好的不過是剛入宮的那五六個月,在那幾個月里,皇上一得空便會來她這里,與她一起下棋、談詩、品茶、論道,有時甚至還會拿一些朝堂上的事與她相商,對她是萬分用心,柔情蜜意,有什么好東西都先送往她這里,不知羨煞了宮中多少人。
皇上每日留宿于她這里,定會為她描眉梳妝,釵上她最喜歡的頭飾,她有時候故意冷落皇上或是使使小性,皇上卻更是愛她憐她。但是過了這幾個月,她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感受到,皇上對她的熱情和關心明顯大不同于先前,可是翻牌子的次數卻沒有減少,難道是自己多疑嗎,不是,只能說明皇上另結新歡。她曾多次想盡辦法的邀寵,皇上卻依然那般,她現在愈發的患得患失,生怕皇上將自己忘在腦后,慢慢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變幻莫測,對宮人更是一有錯處便非打即罵。
就在自己有一天和夏貴妃大吵了一頓之后,氣憤不已,一時心頭之火難平,竟然暈了過去。皇上聽聞之后,立刻派遣太醫過來,誰曾想自己已然懷有一個月的身孕,這簡直就是連上天也愿意相助于她。
當今皇上的子嗣凋零,**妃嬪近幾年懷孕的倒有不少,但是卻總是無法保全,又查不出是何原因,欽天監說,是因為宮中陰氣太盛,陽氣不足所致。可是宮里的人私下里卻傳言,大楚國自立國以來,便是南征百戰,即使有人投降也是被多被他們殺死,且死狀極其凄慘,他們罪孽深重,沖淡了后世子孫的福緣,所以才造成如今天子劉鈺的子嗣凋零。
迄今為止,在整個大楚皇宮只有麗妃程雪宜為皇帝平安生下一位公主。麗妃雖然已經失寵很久了,但是因為有孩子傍身,皇上還會時不時的去她那里看看公主,賞賜不斷。宮里面上上下下的奴才,沒有人敢對她不敬。
現在,她也有了身孕,那么這個孩子,無疑就是她以后榮華富貴的依靠。她費盡心思、小心翼翼的照看自己最大的希望,然而,自己的孩子還是流產了。流產之后,她又傷心又絕望,她的希望就這樣消失了。雖然皇上也對她好言撫慰,但是憑著女兒的直覺,她敏銳的感覺到皇上對她大不如前。就在半個月前,前線傳來大捷,夏貴妃的父親,也就是現在的虎威大將軍夏承志邊疆大敗梁國,皇上聽后龍心大悅,在宮中設宴重重賞賜夏貴妃一家。她更加覺得惶恐不安,自從入宮以后,圣寵不斷,夏貴妃時常嘲諷自己就像那浣衣局的小宮女一樣出身低微,可是,她沒有辦法,只能忍著。她到底該怎么辦?
可是在這時候,皇上卻突然之間改變了心意,對她又親厚起來,在她生辰之時,特意下令要大辦宴會,此種恩寵在宮中無人能及,也許,皇上對她還是有那么一份真心實意,她看著桌上的賞賜這樣想著。
只是這個**,向來是“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這樣的日子還會持久嗎,總有一天等到自己年老色衰,皇上還會這樣寵著自己嗎。她要趁著自己還沒有失寵,為自己考慮一下后路。前幾天她趁著皇上心情很好,就前去覲見,她委婉地進言想要讓皇上給自己的父親兄弟加官進爵,皇上聽了之后,臉色大變,竟然說自己野心勃勃,妄圖干政,將自己給趕了出來。她回來之后一直覺得難過,好幾天都沒有出門。
可是知道就是這幾天,皇上竟然寵幸了自己宮里的一個小宮女,她氣得要死,大罵,“小賤人,當真可恨,竟然敢在自己宮里勾引皇上。”看著皇上對她的恩寵,她一時氣不過,就找了一個借口杖責新封的張更衣三十大板。皇上雖然沒有責備自己,可是卻又給張更衣晉了分位,封為答應,還將西域進貢來的生肌膏賜給張答應治傷。這次晉分位和賞賜,是不是昭示著自己將要失寵呢?尤其是在自己生日這天,皇上竟然沒有留在她的宮中,反而去了張雨綺那里,讓她獨守空房。
到底該怎么做才能討回皇上的歡心,不管她采取何種手段,都不起作用。皇上對張雨綺這幾日更是圣寵不衰,讓**之中人人羨慕,就好似她當年進宮時一樣。
難道這次生辰就是自己最后的輝煌嗎,就昭示著自己要失寵了嗎?
皇上已經連續數天沒有翻她的牌子了,她愁得不知該怎么辦,索性就去看看生辰那天各宮送來的禮物吧,真是出人意料呀,她竟然在眾多的禮品中發現了虞賢遠的蓮池仙品圖。
虞賢遠,字子杰,是前齊人氏,以“畫絕、才絕、癡絕”而被世人稱為“三絕”。他的畫技更是無與倫比,由以水墨畫而見長,讓山水畫從原來“水不容泛,人大于山”的幼稚階段,達到和諧自然的成熟。這幅蓮池仙品圖,更是他的傳世佳作之一。他一生畫了很多山水畫,流傳下來的并不多。唯有這“八美圖”,是他平生最為之自豪的八福花卉圖,據民間流傳,這八幅圖,是他將自己游歷各國所見到的八位美人,比喻為八種花畫成的。這八幅畫耗盡了虞賢遠的畢生心血,畫完之后不久,他就因病去逝了。大楚國的前任皇帝也就是先帝在世時,曾許諾重金想要收齊這八幅畫,可是,直到他仙逝,也只是收集了四副而已,這也一直是先帝心中的一大憾事。
鳳妃一見此畫便滿心歡喜,吩咐掌事太監晚上以此畫為由去請皇上過來。果然,一聽到這消息,皇上就連折子也不批了,歡歡喜喜的來到了她的朝云宮。
“皇上,你瞧,這畫中的蓮花,雖然只有黑白兩色,卻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閉上眼,就好似能聞到這淡淡的蓮香,真是沁人心脾呀。這虞大家的真跡果然不是凡品。”
“愛妃,真是才高八斗,將這畫中的精髓說的是分毫不差。”
“臣妾這只是粗淺的見解罷了,虞賢遠的畫需要細品才能品出其中的精髓,皇上,你說是不是呀。”
“愛妃,真不枉你的才女之名呀。父皇在世之時,就想要一睹這八幅畫的風采,只是未能如愿以償,現如今,有了這一幅蓮池仙品圖,朕心甚慰,如能將八幅畫收齊,朕必在父皇墳前將其焚了,也算是盡了朕的一片孝心,愛妃,你說是也不是?”天子劉鈺笑道。
“皇上真是仁孝,當為天下之楷模。若是先帝泉下有知,也會被皇上的一片孝心感動,保佑我大楚國蒸蒸日上,國力日盛。”
劉鈺看著畫不再言語。
鳳妃此時抬起頭,看著跪在下面的沈心怡道:“你就是伺候衛才人的小丫頭?”
“回娘娘的話,奴婢正是。”沈心怡低頭答道。
“今兒把你叫過來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問問你家主子是從何處得到這副蓮池仙品圖?除了這一幅,可還有其它幾幅的消息,你且一一道來,如有隱瞞,休怪本宮不客氣。”
沈心怡臉色大變,慌里慌張得道:“蓮池仙品圖?請皇上、娘娘明鑒,我家主子一個小小的才人哪里能有這虞大家的的真跡,這,這只不過是我們主子閑暇時分臨摹虞大家的拙作而已,并不是什么蓮池仙品圖。”
“什么!你竟然說這幅圖只是一個贗品,一個小丫頭竟然敢在這里胡說八道,給我拉出去掌嘴。”鳳妃大怒道。
沈心怡立馬磕頭求饒:“娘娘恕罪,娘娘恕罪,這不關奴婢的事,奴婢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好你個小丫頭,這幅圖之上明明有虞大家的印章和簽名,難不成你們主仆二人串通一氣,用一幅假畫戲弄我不成?現如今,還敢為自己狡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著實該打。”鳳妃佯裝發怒,卻將罪名全部推到了衛才人身上,此時她只希望皇上不要怪罪于她。
“鳳妃,你當朕是不存在的嗎?”劉鈺此時也有些不高興地道。
“鳳妃連忙跪下道:”皇上,臣妾只是一時心急,有些口不擇言,還望皇上恕罪。”
“哼,枉你空有才女之名,竟然連一幅畫都分辨不出來。”
鳳妃再一次低頭道:“皇上,您要為臣妾做主,明明是她們主仆兩個合起來戲弄臣妾,臣妾只是想讓皇上高興高興,沒有仔細驗看,才會犯了此等大錯,還望皇上息怒。”
劉鈺的臉色緩了緩道:“小丫頭,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沈心怡正色道:“皇上,這幅畫確實我家主子臨摹的虞大家的蓮池仙品圖。那日鳳妃娘娘生辰,我家主子聽聞鳳妃娘娘喜愛收藏山水畫作,就挑選了一幅她臨摹的最好的蓮池仙品圖命我送與風飛娘娘,關于此畫的真偽,我們主子在送過來的那幅字上已然說得明明白白,還望皇上、娘娘明鑒。”
“鳳妃,你先起來,那副字在哪里,還不速速找來。”
鳳妃站起身,仔細思索,字?對了,好像還真有一幅字同畫一起被送過來,只是自己當時一看見畫就滿心歡喜,哪里還顧得上那副字。
早有一旁的宮人,一聽見皇上的話就趕緊將那副字找了出來。
這時,彩蝶走上前來,將剛剛找到的詩詞呈于皇上,劉鈺翻開一看,卻是一首宮怨詩。
楚宮四面秋江水,江清露白春花謝。
楚王醉后欲更衣,榻上美人新寵時。
宮中佳麗三千萬,君恩反復到誰家。
君心與妾既不同,便將相思寄明月。
明月皎皎照我心,君王今夜在何方。
秋風裊裊催人老,碧波湖上新人笑。
此生難以見君面,若有來世長相伴。
看完之后,劉鈺只覺得心中似有無限的感慨,平日里見慣了眾人的阿諛奉承,如今,這樣一份讀來讓人傷感、悲切中含有凄涼的詩詞,讓人禁不住想要見一見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女子才寫出這樣的詩詞。
沉默了半晌,劉鈺抬起頭道:“這位衛才人現在何處,速將她傳來見朕?”
沈心怡眼中含淚哽咽道:“回皇上的話,我家主子已于昨日仙逝了。”
劉鈺覺得自己的心很痛,這樣一位女子自己竟然無緣得見,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再抬頭看眼前的女子,身姿窈窕,微低著頭,眼中含著淚,臉色微紅,眉眼之間流轉著三分情義七分悲切,在燈光之下,看上去更是美麗動人。伺候的丫鬟尚且如此,那主子又是怎么樣的美人兒呢?想了一會兒道:“衛才人的遺體怎么……”
“回皇上的話,衛才人的遺體已由內務府火化了。”
“真是可惜呀,此等佳人朕竟無緣一見。”劉鈺嘆息道。
“皇上,您如果真想見衛才人一面也不是難事,奴婢那兒還收著衛才人的自畫像呢。”沈心怡小心翼翼的問道。
“哦,”劉鈺應聲道,“既然你家主子臨摹過蓮池仙品圖的真跡,那你可知真的在哪里?”
“這個……奴婢還真不知曉,還望皇上贖罪。”
劉鈺又看著手中的詩詞,想了半晌道:“既如此,你且在前面帶路,朕要去看一看。趙大福,擺駕。”說完,看都不看侍立在一旁的鳳妃,轉身就走。
鳳妃立馬跪下來恭送皇上,看的皇上走遠了,鳳妃起身,腳下不穩,跌倒在地,彩蝶忙上前,將鳳妃扶起來,鳳妃一站穩,就甩了彩蝶一巴掌道:“死奴才,不知早點來扶我,真是討打。”
彩蝶立馬跪下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鳳妃揮揮手,就立刻有宮人上來將彩蝶拉了出去,沒一會兒,外面便傳來彩蝶的慘叫聲。鳳妃拿起桌上的畫,恨恨的將其撕碎,扔在地上道:“賤人,都是賤人,一個個敢來和本宮爭寵,本宮要你們不得好死。”
“這些都是衛才人生前所作?”劉鈺打開其中一幅畫,畫中是一株白梅,上面還提著一首小詩:“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此詩選自王安石《梅花》”
沈心怡又拿出一副畫道:“皇上,這一副是衛才人的自畫像。”
劉鈺放下手中的《寒梅圖》,接過沈心怡遞過來的畫像,打開一看,真是一位閉月羞花的美人兒。劉鈺忍不住暢想了一番,只是心中仍覺得有些遺憾。大約半柱香的功夫,又問道:“你還記得你家主子臨摹的那幅畫在哪里嗎?”
“這個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在我們主子十三歲那年,主子的生母曾得到一幅畫,衛主子見了十分喜愛,便去討要,柳妃娘娘不依,主子便只好自己臨摹了一幅,以慰相思之苦。”
“哦,你可記得真是清楚。”
“奴婢的記性可不好,只是,依稀記得自己曾在姜國王宮里面見過這樣一幅畫,那可比我們為主子臨摹的好上了千萬倍。后來,姜國滅亡,那幅畫也不知所綜。這幅臨摹的也是我們主子費盡千辛萬苦才保住的,原想著鳳妃是一介才女,肯定會很是欣賞這樣一幅畫,所以才將此畫差奴婢送去給鳳妃娘娘賀壽,誰曾想竟惹出這樣的禍事,倒是我們主子思慮不周。”
劉鈺聽了沈心怡的話后道:“哪里是你們主子思慮不周,只是有些人想著法兒爭寵罷了,你個小丫頭知曉什么。”
沈心怡聞言一驚,吐吐小舌頭。劉鈺看著覺得十分有趣,好一個嬌俏可愛的女子。
“照你這么說,這幅畫的真跡原是收藏在姜國王宮里面的。”
“奴婢不敢欺瞞皇上。當年,侯爺歸順大楚國的時候,所有宮中的收藏都由夏大將軍看守,這幅畫也在其中,一起押送進京,想必這幅畫必定在楚國宮中,我們主子當初還說,盼著這幅畫能夠好好的,要不然這世間可是少了一副真品。難道皇上竟然沒有看到這幅畫?是不是被人給扣下了?”
“大膽奴婢,竟敢如此詆毀朕的虎威大將軍?”
沈心怡立馬跪下道:“皇上恕罪,奴婢只是一時失言……”
劉鈺雖然語氣強硬,心中卻已是產生懷疑,當年命夏將軍滅了姜國之后,所獲的財務多半收歸國庫,剩下的全部賞賜給了將領士兵,這幅畫自己卻沒有看到,難道真的是夏將軍藏有私心,偷偷地將這幅畫給私吞了。
劉鈺看著此時拭著淚珠的沈心怡道:“你且起來回話。”
沈心怡道過謝起身。
劉鈺問她:“抬起頭來,朕問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話,奴婢名喚沈心怡。”一雙翦水秋瞳,似一汪清泉,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溺于其中。一說完,又羞怯地低下頭,紅了臉頰。
劉鈺只覺得自己心中小鹿亂撞,已然動情,放下手中的畫卷道:“你且站過來,入宮有多久了?”
“奴婢是隨著衛主子一起入宮的,已有一年。”
劉鈺站起身,將沈心怡一把拉住入懷道:“人常道,姜國女子嫵媚動人,朕今日一見你,當真是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沈心怡掙扎道:“皇上,你快放開奴婢,我家主子剛剛過世……這于理不合。”
劉鈺放開沈心怡道:“那又如何,我是天子,這天下都是我的,更何況你一小小女子。”
“還望皇上贖罪,衛才人和心怡情同姐妹,奴婢萬萬不敢做這樣的不忠之人。如果皇上要逼迫奴婢,那么奴婢唯有以死明志。”說完,就拔下頭上的銀釵抵在自己的咽喉處。
劉鈺看著她的一雙眼睛,剛剛還是眼中含情,笑意盈盈,轉眼之間便是冷若冰霜,就好像是冰與火一般,更是讓人心動。此時,她的身上有傳來幽幽香氣,時有時無,撩人心弦,可是看著她眼中的堅持和第在脖子處的銀釵,更加使得劉鈺堅定了自己的心,這個女子他一定要。
劉鈺走上前,沈心怡向后退。飛快地出手,將沈心怡手中的銀釵奪下來,劉鈺道:“朕疼你還來不及,怎舍得你尋死。”
沈心怡羞愧的低頭道:“皇上……”
“趙大福”。
“奴才在!”
“傳朕旨意,才人衛氏純惠良家,天資聰穎,才華絕世,追封為嬪,著內務府以正二品六妃之禮葬入皇陵,”停了會,又道:“宮人沈氏忠孝為主,其心日月可表,特冊為正八品更衣。”
沈心怡整整衣服,恭恭敬敬的下拜:“臣妾替衛娘娘謝陛下隆恩。”
劉鈺聽后笑道:“你為何只謝衛嬪的恩,不謝自己的恩?”
沈心怡直視皇上的眼睛道:“恩有先后,故而臣妾先謝衛嬪娘娘的恩,至于臣妾……”頓了頓,沈心怡紅著面頰道:“臣妾和皇上來日方長……”說完就跪下了。
劉鈺拉起她道:“不要動不動就下跪,瞧,你的手怎么冰成這樣?”
沈心怡想要將手抽回,怎奈卻抽不回來。
劉鈺又道:“你既然已經謝過衛嬪的恩,那么現在也應該謝謝朕了吧。”說著,就將沈心怡拉到床邊,沈心怡一陣面紅耳赤,心里緊張的不行,有些發抖。
劉鈺拉著她坐到床沿道:“怎的發起抖來,很冷嗎?”
沈心怡道:“臣妾只是有些緊張。”
劉鈺道:“不用怕,難道你知道如何侍奉朕嗎?”
沈心怡柔柔一笑道:“臣妾知道如何侍奉皇上,只是不知道該如何侍奉夫君。在皇上的眼中,臣妾只是宮中一個小小女子,但在臣妾的眼中,陛下是我的夫君,是我的相公,是我的天,是我一輩子的依靠,我……”
劉鈺眼中有些不敢置信,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把他當作尋常人家的男子,那一剎那間,他不知該說什么,只說了一句:“怡兒,我劉鈺此生必不負你。”
沈心怡聽到劉鈺這樣說,眉眼之間皆是笑意道:“夫君。”
劉鈺聽后也笑笑,此時二人之間情意方濃,兩人一夜歡好……
當沈心怡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床榻空空,劉鈺已經走了。
她剛剛抬起頭,準備起身,就聽到一聲清脆的歡呼:“蘇更衣醒了!”
轉一看,房內已經跪了十幾個宮女太監,捧著洗漱用具和衣飾。見她醒來,立即就有管事的宮女扶起她,四個分別捧著金盆、玉碗、銀壺,絲綢毛巾的宮女上前為沈心怡梳洗更衣。
沈心怡掙扎想要坐起來,怎奈身體酸痛難忍。義父的醫術天下無雙,師娘也曾經教過自己房中術,學的時候臉兒羞得通紅,沒想到自己也有用到的一天。“皇上走了嗎?”沈心怡問道。
“皇上已經去早朝了,臨行前囑咐不要朝醒更衣呢。”伶俐的宮人立刻答話道。心里卻不禁暗暗道,這位新封的主子真是了不得,一向勤于政事的皇上今兒要不是趙公公再三催促,差點兒都不想去早朝。
沈心怡放松下來,享受著宮人的侍奉,擦干凈臉上的水珠,將手中的巾子遞到一邊,幾個小宮女立刻捧著托盤上前,供她挑選。照宮里的規矩,侍寢之后的妃嬪早晨起床后內務府都會為其準備新衣,既算是侍寢的賞賜,也為了討個好兆頭,顯得喜慶。
沈心怡隨手挑了一套顏色素凈,花飾簡單的。穿上中衣,沈心怡坐到梳妝臺前,立刻就有兩個嬤嬤走上前來,想要為為她梳頭,看著鏡中自己的容顏,沈心怡道:“我自己來吧。”
一邊梳頭發一邊想著,自己有多久沒有好好打扮過了。以前,都是義母和娘親交自己梳妝打扮,每當她盛裝之后,義父便會笑著說:“我家怡兒以后不只要迷倒多少少年郎。”
師母會說:“是呀,不知哪家兒郎有這樣好的好福氣能夠娶到我們怡兒呀。”
而自己就會說:“師父師娘,你們就不要再取笑怡兒了,怡兒生得還不如師母美呢?”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沈心怡將手中的梳子放下,拿起胭脂調好顏色,宮中秘制的胭脂顏色純凈,清香宜人,還對皮膚有保養作用。簪好絹花,插上朱釵,穿上那件淡綠色的錦緞長裙,眾人眼前皆一亮,這位新封的更衣打扮起來真是賽過鳳妃娘娘呀,濃妝淡抹,卻襯得她貌比古時四大美人。
沈心怡微微一笑,道,“按照宮規,這時候應該去晉見皇后娘娘了吧。”
鳳儀宮依然如同往昔般熱鬧。沈心怡在眾妃嬪意味不明的視線中向皇后施施然拜下。
皇后道,“你就是皇上昨個兒新封的沈更衣?果然生的好模樣,本宮竟然也要移不開眼了。與前幾天的張氏正是不分上下,姿容秀麗。”轉頭又向眾人笑道:“各位妹妹,你們可真是都被比下去了吧?”
皇后一說完,立刻就有妃嬪譏笑出聲。
“娘娘們都是天生麗質,身份高貴,豈是心怡這等螢火之光所能比較的。”沈心怡低頭答道。
眾妃嬪的臉色才緩了緩。
“是嗎,”夏貴妃將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道,“聽說昨兒個,皇上在你房中可差一點兒誤了早朝。我們侍奉皇上,首先應做的事讓皇上心系萬民,關心江山社稷,保重龍體,你怎可憑美色,讓皇上貪歡許久,傷了龍體。”
四周的妃嬪都竊竊私語,那一道道目光,就好像是殺人的利器,刺的沈心怡渾身都疼,她只是默不作聲,將頭兒埋得更低,不敢辯駁。
皇后抬抬手道:“不要吵了。夏貴妃,你也太過苛責了。沈妹妹剛剛晉位,對宮中規矩還不甚熟悉,我們這些做姐姐的還要多多指點于她。”
沈心怡忙跪下道:“臣妾知錯了,謝謝皇后娘娘和皇貴妃娘娘的教導。”
“嗯,衛嬪的事本宮已經聽說了,難得你忠心為主,本宮也為之感動,已經交代內務府相關事宜了。”皇后轉過話題道。
沈心怡拭拭眼淚道:“多謝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娘娘的恩情婢妾銘記于心,無以為報,如今只愿娘娘福壽安康。”
皇后點點頭,心里面暗自得意,昨日不過是想壓一壓夏貴妃的傲氣而已,更是顯示自己的仁德之心,沒成想,眼前的小丫頭能有這樣的好運氣,真是一舉兩的呀。
“進日宮中喜事可真不少,前幾天是張氏,如今又是你,現如今,你們都已是妃嬪,應該盡心盡意服侍皇上,為皇上綿延子嗣,在宮中切記要守好規矩,不可肆意妄為。”皇后頓了頓,又道:“過幾日,會安排教習嬤嬤教你宮中規矩,要仔細學習,千萬不要辜負皇上恩德。”
沈心怡點頭稱是。
這時候,宮外人稟報張答應到了。
張雨綺一進殿就看見沈心怡,頓時呆住了,臉色微變,稍稍遲疑了會,仍是走上前拉住沈欣怡的手道:“姐姐,我……”
“張答應和沈更衣之間是舊識?”一旁的麗妃立刻問道。
“回稟娘娘,婢妾還是宮女時曾和張答應有過數面之緣。”沈心怡一邊答話一邊使巧勁兒掙開張雨綺的手。
“既如此,你們姐妹兩個一同侍奉皇上,也是宮中美談。”皇后又出言道。
“多謝皇后教誨,臣妾等一定銘記于心。”沈心怡恭聲道。
回到紫薇宮,院子里站了滿滿一院的人,是內務府的管事太監曹建德帶著十幾個宮女太監候在外邊。
遠遠地看見沈心怡回來,他連忙跑上前道,“沈更衣可回來了,這天寒地凍的,主子您辛苦了,你們這些不長眼的,還不趕緊給主子拿手爐來暖暖手。”一邊說一邊看著沈心怡的臉色。
沈心怡以前當宮女的時候也沒有少跟他打交道,平時他對待沈心怡這樣的下級宮女傲氣沖天,動輒喝罵。此時他一副小人的樣子,沈心怡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沈心怡道:“勞煩公公了。”
曹建德看了看沈心怡的臉色沒有變化,松了一口氣道:“前些日子,老奴有事忙著,這些做奴才的不長眼睛,竟然將衛才人的銀子月例給扣下來了,老奴已經狠狠揍了他們,不敢再犯,這是衛才人的月例,可是,衛才人卻已然仙逝,還好,有沈主子在。勞煩您點點,收下了。”
他揮了揮手,立刻身邊的小太監捧上一個托盤。
沈心怡掀開蒙著的紅布略略看了一眼:銀子大約一百兩左右,還有十幾只鑲金嵌銀的珠花釵環并耳環、鐲子、玉佩之物。
她不動聲色的收回手道:“真是勞煩公公了。內務府的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以后的事還請公公多多費心,這點心意就請公公收下。”說完,沈心怡就從托盤里面拿出幾錠銀子并兩個玉佩遞給曹建德。
曹建德嘴上雖然說著惶恐,可還是笑瞇瞇的將這些東西收下了。收下后又道:“這次老奴特地帶了幾個人來供主子挑選,按照規矩,請主子挑一個太監兩個宮女出來使喚,請沈更衣挑選合意的吧。”
她看了看那幾個婢女太監,眾人都流露出期盼的神色。
沈心怡掃了一眼,竟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不動聲色的指了指最后排的兩個宮女,道:“就這兩個吧。”
“春花、秋月,還不快叩見主子。”曹建德立刻在一旁喝道。
兩人立刻上前向沈心怡叩頭行禮。
“起來吧。”沈心怡平靜的說。
秋月年紀大約十四五歲,膚色略黑,眉目清秀,眼睛又亮又大,十分的有神。
春花生的文靜秀雅,頗為耐看,一身宮裝雖舊,卻干凈整潔。最重要的是,沈心怡記得她也是姜國人。
“內監就不必再挑選了,我看原本在紫薇宮西后院那里的小桂子就不錯,就讓他過來頂了這個差使吧。”沈心怡轉身笑道。
“更衣能夠看上他,那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啊。”曹建德諂媚著笑道,一邊轉頭向身邊的小太監喝道:“傻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叫人過來!”一聲令下,小太監連忙跑去叫人了。
“對了,主子您看要不要換個地方住?”曹建德看了看四周,有點遲疑地問道,“聽說這兒有些個不吉利……”
“不必了,這兒地方清凈,挺好的。”沈心怡笑道,她所住的地方就是東側院的東暖閣,也是前幾天琴兒在的地方。
“是,是,還是主子想法高明。”曹建德口里應道,心里卻忍不住一陣嘀咕,“這個主子怎么一點也不知道避諱呀,死了兩個人的地方,住著不嫌寒磣嗎?”
不久之后,衛婉兒的喪事也開始操辦起來。既然皇上下過旨意,內務府也不敢怠慢,前幾天,劉鈺更是將衛婉兒的父親好好賞賜一番,他以后的日子恐怕會好過一些吧。
層層疊疊的白布幔垂到了地上,籠罩出一種隔絕人世間的錯覺。火化后的骨灰安置在暗紅的淳木棺材里。空無一人的靈堂里,只余下寒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沈心怡看著衛婉兒的靈堂道:“婉兒,你可倒好,這一生就像那花兒一樣,質本潔來還潔去,獨留我在這亂世中掙扎,你的父親,我也為他們求了賞賜,這樣,你可放心了。答應你的事,我必不食言,希望來生你別投生于帝王之家……”
大楚史司寢監彤史記:乾暉三年十一月八,朝云宮宮人張氏封更衣,未幾,受苔,帝憐之,晉答應,十四日,紫薇宮宮人沈氏封更衣,二人皆得寵。未幾,張氏晉常在,沈氏晉答應。
嬪衛氏,原姜國女也,帝滅衛而應詔入宮,擅詩畫,未得寵幸而逝,帝哀之,以妃禮葬,入皇陵,又敕禮官厚恤其父富貴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