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怡剛剛回到宮中,只覺得自己身心俱疲,短短的一個月的離別卻好似一生漫長的時光,就連踏進宮門的時候,都恍惚起來。
是呀,恍惚不安,要不然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好熟悉的場景呀。
他正在扶起一株新近移植的花木,聽到門口的聲音,轉過身來。在這樣的一個黃昏的午后,就這樣不足數尺的距離,當一個人滿懷失望之情又看到希望的時候,都已經恍惚到分不清楚何年何月,夢里夢外了,兩人對視著,他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來,十分的溫暖,她剛剛冰冷到谷底的心,一下子就變得溫暖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淚水就一下子沖出了眼眶,她快跑幾步,帶著長久未曾感受到喜悅和希望的心情,撲到他的懷中。
很想要問出一句話,你怎么回來了,可是嗓子眼就好像被堵上了一般,怎么也問不出口。
“大師他云游四海去了,我實在不是那般超脫于世俗的人,自然是要回來這紅塵俗世了?!标愔疽谎劬涂闯隽松蛐拟南敕?,一臉輕松地笑意。
大師?咦,沈心怡覺得有些疑惑,陳志難道沒有拜無塵禪師為師嗎。
看出沈心怡眼中透著疑惑,陳志解釋道:“無塵禪師雖然對于我有授業之恩,但是他終究不是我的啟蒙恩師,而且大師武功高聲莫測,依我這愚鈍的資質,只怕連一成也學不會,要是還整天把出身于大師門下掛在嘴邊,定會壞了他老人家的名頭,也會被別人恥笑的。”
沈心怡立刻明白了,他是因為在心里面尊敬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父親李長清既然是無塵禪師的弟子,又是他的啟蒙恩師,他自然是不愿意與最尊敬的人平輩而立,因為自己的父親對他恩重如山,把他當親兒子一般看待。
沈心怡的心里面十分的感動,陳志就是這樣,永遠是這樣的,在微小的細節上一直考慮得十分的周到。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全心全意的感受著這份溫暖和關懷。臉上泛著溫暖的笑意,發自內心的笑。不管怎么樣,對她來說,至少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東西是永永遠遠都不會變化的。即使是在這個冰冷,詭譎的宮殿里面,她的身邊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全心全意的去相信、去依賴,他就是自己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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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朝政和戰事的諸般的不順利,整個大楚的皇宮都被一種沉悶的氣氛所籠罩,太后的病情更像是夏日午后的烏云一般,越積越重,越來越低沉的壓在整個大楚**的頭上,以及劉鈺的心頭。終于在七月二十三日的這一天,這團烏云終于支撐不住,化作了磅礴的大雨,電閃雷鳴,沖刷著大地。
那一天,沈心怡剛剛在繡榻上歇息,盛夏時節,即使屋子里面放著一桶桶的冰塊,還是悶熱無比,熱浪一層又一層的沖擊著她的身體。院子里的梧桐樹上,一只只蟬,歡快地鳴叫著,一聲高過一聲,讓人想要睡個午覺都不得安生,心煩意亂。沈心怡捂住自己的耳朵,正要睡著時,卻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喧囂聲。不一會兒,小桂子就滿頭大汗的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娘娘,娘娘,太后她老人家……”
沈心怡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忙地從繡榻上坐起來道:“太后怎么了?難道已經……”
太后一直有陳年舊疾,本來那就是長年累月累積下的病情,根本就難以拔除。沈心怡早就知道她這樣的病情最忌諱的就是在感情上大起大落,若是遠離這些是是非非,靜心休養的話,還能夠活得長一些。可是在這樣危機四伏、波瀾壯闊的宮廷里面,即使她現在貴為太后,不再需要過多的過問世事,可是還是需要時不時的勞心勞力。半個月前,王翦兵敗身死的消息一傳回來就使得太后的病情急劇惡化,一天之中昏迷過去好幾次。等沈心怡回宮的時候,也去拜會過,不過那時候是清醒著,但是已經下不了床。那時候,沈心怡就知道,太后的病情也就這幾天的功夫了。
“還沒有,只是聽太醫說下午的時候太后又一次舊病復發,嚴重得很,只怕是撐不過今晚……”剩下的話小桂子根本就沒有說出口,大家都知道太后已經是彌留之際了。
“皇上在哪里?”沈心怡問道。
“皇上原本在前殿和各位大人一起商議政事,剛得到消息,就急忙趕去慈寧宮中了。如今已經傳召下來,讓**諸位主位的妃嬪都前去慈寧宮侍奉太后,并且下詔召集宮外的皇室帝裔來宮里面?!?/p>
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天,心里面卻是無比的茫然和失落。太后就像是天上的北斗星辰一樣,在**諸人的頭頂上懸著,就算她再慈祥,再韜光養晦,不理這些煩人的事,也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更不用說她身后所代表的王家勢力。這樣一顆星辰的隕落,毫不避諱地說,那是預示著**一個朝代的終結,一個勢力的終結,與此同時,又會在前朝引起多么大的波瀾壯闊呢?
“出去準備車輦吧?!鄙蛐拟Z氣平淡的說道。太后薨逝,宮中的妃嬪作為后輩,都要前去跪送侍奉,以盡孝道的。
在說話之間,春花已經找來了一身十分淡素的衣服,沈心怡急匆匆的換上,就上了車輦,向慈寧宮的方向去了。
慈寧宮的正殿之前,奉詔急忙趕來的妃嬪宮人已經林林總總的跪了一地。個個都來不及預備喪衣,都選擇了素色的衣服穿著,都沒有脂粉釵環。所有人沉浸在肅穆之中,等待著最后一刻的到來,不發出一點兒聲響,就連蟬鳴在這兒都聽不見了。
夜色愈發的深沉了,殿中燈火通明。諸妃都跪伏在寢殿的外堂,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寬廣幽深的大殿里面,只余下燭火被夏日的夜風吹過后,晃動的聲音,不停地閃動著,紗簾也在隨風晃動,給莊嚴肅穆的大殿帶來了一絲靈氣。
沈心怡無聲無息的按照禮儀,跪在外堂的一角。
抬起頭去,隔著半透明的細紗屏風和飄忽閃動的黃金紗帳,隱隱約約可見鳳榻上那蒼老憔悴的身影,一只蒼白無力枯槁的手無力地垂在床畔,就好像是快要枯死的樹枝一樣。里面,劉鈺和皇后在低聲說著什么,聽不真切,帶著幾分悲傷,使得這夏日的夜晚無端的浸出涼意來。
半晌后,皇后悲哀的哭聲傳了出來:“母后!”
后妃頓時明白了,這是太后薨逝了??蘼暆u漸的響了起來,不絕于耳。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跪伏在那里的人都凄凄哀哀,掩面痛哭。
告喪的鐘聲響徹云霄,從大楚的**里面傳遞到前朝,又傳遞到宮外,傳遞到民間……等到明天早晨的時候,整個京城的人都會知道太后薨逝的消息了。
沈心怡跪伏在最角落的位置上,同所有的妃嬪貴戚一樣,額頭觸及冰冷刺骨的青瓷磚地面,那絲絲涼意都傳到了自己的心底。忽然之間,她聽到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聲,沈心怡轉過頭去,那是夏貴妃,只見她神色無比的黯淡,秀麗光潔的臉蛋上沒有一點兒悲傷,沒有一點兒眼淚,只是有些恍惚和惆悵,對了,就是惆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心怡低下頭去,在心里面暗暗嘆息,就算是在權傾朝野,就算是再寵冠**,尊貴無比,最后的謝場不過是一堆黃土,幾聲分不出真假的哭泣和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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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心怡走近養心殿,正好聽到殿里面傳來劉鈺的聲音:“母后鳳體又癢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只不過近年來病情更加嚴重,為了讓她老人家放心,朕連這一次定國公戰敗的消息都給拖延下來了,也沒有怪罪于任何人,只盼望著母后的身體能有所轉機,只是沒有想到……“這一番話說的入情入理,十分的動聽,正是一個為了自己的母后而全心全意盡孝心的人。
“皇上不要難過,太后在天有靈,也不愿意皇上為之傷心傷身呀。太后享年五十有三,生平又十分的崇尚節儉,躬勤敬禮,堪為千古之表率。臣等以為應當遵祖宗先例,賜以封號,是太后安心于鳳穴,才是重中之重呀?!倍Y部尚書韓宇的聲音傳出來,十分的恭敬的勸慰道。
沈心怡的腳步稍稍停滯了,她從敞開的窗子里看過去,殿中大多數都是禮部的官員,很明顯是在商議太后的治喪典禮事宜。
劉鈺在龍椅上側了側身子,長長的嘆息一聲道:“朕自繼位依賴,母后仁慈寬裕,愛護有加,又多次為朕勞心勞力,如今陰陽兩隔,朕實在是哀傷難安呀。現如今母后去世了,朕只要入夢就能夢到太后的音容笑貌,實在是難過得很,儒家的禮法上都說,父母去世,應當守孝三年,朕也想要效法而行?!?/p>
下面的臣子聽得一陣詫異。按照民間的風俗,父母去世者,子女是當守孝三年,不得婚嫁為官,以表孝心。但是天子守孝,則是以日代月。也就是說,三年三十六個月,天子只守孝三十六天而已。
如今一聽劉鈺竟然要效法儒家民間守孝三年,這怎么可以呢?先不說如今和南唐的戰事連連不斷,一國之主竟然跑到皇陵那里去守孝三年,這國家和朝政該怎么辦呢?難道說滿朝的文武百官都要一起跑去太后的陵前不可,叨擾上三年嗎,那樣的話,太后她老人家去不是要日夜難安。
立刻就有朝臣想要出言勸阻,可是還沒有等得他開口,旁邊站立的康親王劉皓就已經出言道:“皇上所言甚是。子女盡孝,無論是天子還是庶民,都應當盡心盡力,方能顯出誠摯的孝心。皇上登基以來,以孝道治理天下,此舉正堪為天下之表率。只是……”劉皓低下頭去,嘴角微微的揚起,笑了一下,抬起頭的時候,又是面無表情道:“皇上貴為天之子,政務十分的繁忙,如果真的是因為一己之悲傷,荒廢了政務,太后她老人家肯定不愿意看到皇上這樣做的,也于理不合。不如這三年內,暫居乾清宮,皇陵那邊的一切事務都暫時交給禮部和果親王主持,這樣做的話,一來不會耽誤國事,二來,又可以為太后盡孝,實在是一舉兩得之舉呀?!?/p>
果親王是先帝的親弟弟,在如今的大楚貴族之中,算是最老最有資歷最有威望的一個人了。
“康親王所言甚合朕意,為母后計,為大楚計,為天下計,朕再三思慮,決定按照康親王所言守禮居喪,也能表朕對對母后哀思之情?!眲⑩朁c點頭道。
禮部眾臣頓時一下子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都摸不著頭腦了,沈心怡聽了之后都快要情不自禁笑出聲來,這兩個人真是厲害極了,一唱一和的,說得十分的好聽,挑不出一點兒錯處,說是三十六天的喪期無法表達出自己的孝心,要守孝三年才可以,但是實際上呢,就連這僅有的三十六天的守孝期都給取消了。僅僅讓果親王和禮部代替他治喪守孝而已。
“皇上英明啊?;噬洗伺e,全了孝心,又和禮孝,正是天下之表率,萬民敬仰啊……”那些臣子一下子反應過來,高高的唱起贊歌來。
朝堂上的官員哪一個不是成了精的,不用人提醒,眾人都好似醍醐灌頂一般,連連稱贊起劉鈺來……
沈心怡在殿外,忍不住嘲諷的笑了笑,仰起頭來,看向四周的宮墻,大殿的門口,到處都是因為太后大喪而掛起來的白色的帳幔紙幡,在夏日的風里面飄啊飄的,都聽出了嗚嗚的哭聲,似乎是在為太后的離去而哭泣,忽然之間,沈心怡的覺得心里面升起一股子寒意來,剎那間就遍布全身,好冷呀,就好像寒冬臘月,在外面凍了一整天一樣。
乾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大楚太后薨逝,謚號為仁賢顯安皇太后。九月二日,太后五七大祭,棺槨合葬于先武帝景陵,由果親王于陵墓南廡起青廬,代皇上行局喪守禮之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