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吵!”
艾麗莎和澤天異口同聲。
喊完兩人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比起吵架,是不是從幸存者的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更加要緊?
于是兩個人訕訕地摸摸鼻子,前后腳地跑向那個還有氣的士兵。對方的呻|吟聲愈發微弱,全身大面積燒傷,顯然是活不成了。所以兩人誰也沒打算救他,而是異口同聲地逼問道:“誰派你們來的?”
沒有回答。
要不是他的眼睛還微弱地睜著一條縫,艾麗莎和澤天一定會認為他已經死了。澤天掏出隨身攜帶的急救藥品在他眼前晃一晃:“快說。除了你們,還有多少人?他們都在哪兒?”
那人卻不理會澤天,而是艱難地睜開眼,費力地望向距離更遠一些的艾麗莎:“艾……麗……殺神……”
艾麗莎渾身猛地一個哆嗦。
她推開澤天走到那人跟前,仔細端詳:“……萊特?”
那人面部碳化的臉艱難地動了動,想要諷刺地笑卻因為疼痛反而讓嘴咧得更大。
艾麗莎懵然注視著眼前的這具碳化的身體,腦海中回想起的卻是這個人曾經的音容笑貌。那強烈的反差,讓人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接受。
緩了好久,傷兵終于攢夠了繼續說話的力氣:“你真的……真的……”
傷兵的雙唇動了動,卻再不能發出聲音。接著他的眼神暗了下去。
艾麗莎呆呆地看著。澤天默默地走了過來,握住她的手。
“……他是我的傳令兵。”
過去好久,艾麗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還記得,他很愛笑,也有點兒靦腆?!?/p>
“對不起?!?/p>
澤天輕輕地說,將手握得更緊,用自己溫暖的手包裹住艾麗莎的小手。
艾麗莎卻在繼續說,“但是他在我面前從來不敢笑。我后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我很嚴肅,他以為正因為我不茍言笑所以才會打勝仗。他也想和我一樣做一個指揮官。我知道了,就給他安排了一個伍長的職位。他做得很好。后來他一步一步晉升,都是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我沒半點關系。”
艾麗莎猛吸一口氣,“真的,他說什么真的?是我真的成了魔族,還是我真的背叛了人類,背叛了他們這些我曾經的同胞手足,真的成為了我們之前最為痛恨的異類?我真的……真的成為了一個,一個徹頭徹尾的,內外如一的……魔族?”
澤天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另一只沒有握住她手的手臂環抱住艾麗莎的肩膀。艾麗莎的頭埋在他的胸口,眼角摩擦了他薄薄的衣衫。澤天的衣衫依然干爽。
艾麗莎沒有流淚。只要遇到戰爭,無論發生什么她都不會流淚。被澤天摟在懷中,她的喃喃自語震動了澤天的胸腔:“我真的變成魔族了。澤天,我真的變成魔族了……”
對不起。
澤天咽下這聲抱歉,將她摟得更緊。說出來也好,總好過她憋在心里。
過去許久,澤天懷中的人終于有了動作。
“我好了。”艾麗莎平靜地離開澤天的懷抱,“……謝謝你,剛才沒勸我?!?/p>
澤天知道對手是國王親兵,艾麗莎曾經的手下,但艾麗莎不知道。所以澤天自然可以用“不知者不罪”的理由來勸說艾麗莎。
但對于艾麗莎來說,那不啻于二次傷害。因為無論原因為何,這些曾經與她患難與共的同伴正是死在她的手中。
借口抹殺不了事實。
望著艾麗莎那雙平靜,深沉,卻足夠堅強到可以承受一切的眼睛,澤天不由得露出微笑:“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
艾麗莎亦彎了彎嘴角。頓了頓,她還是說出了口:“還有,你不需要自責。就算你沒有攔住我,即使之前我就知道他們是誰,我,也同樣會出手?!?/p>
澤天的雙眼染上驚訝的神色。
艾麗莎淡淡地笑了:“因為我已經是魔族了。不對么?”
一陣夜風襲來。艾麗莎的頭發隨風飛揚。沒有補色,她的頭發早已恢復了空氣異能永生者的枯血色。在避難所呆的那短暫的幾天,這頭標志性的頭發是比她的臉更好用的通行證。無論她愿意不愿意,如今的她只能是魔族。就算她不想和曾經的同胞站在對立面,那些人也不會過來,和她站在一起。
澤天瞇起眼睛,看著那如同干涸的血漬的頭發,忽然覺得再沒有人比艾麗莎更加適合這樣的發色。她的一生伴隨著血雨腥風,永不停止,縱使她的生命到達盡頭,仍會在她回歸之后更加猛烈,將所有人裹挾其中。
可他喜歡。
甩了甩頭,讓自己從感慨中回來,澤天故意讓自己笑得輕松點兒:“好了,親愛的魔族小姐。接下來咱們去哪兒?”
***
“艾麗莎去哪兒了?”
高處不勝寒的王宮,伊薩克平靜地問正在向自己做匯報的伊迪將軍。
伊迪將軍的心臟忍不住抖了抖。雖說國王發火第一個遭殃的就會是離他最近的自己,可這么平靜貌似也不是好事吧。
不是有句話么,暴風雨前總是最平靜的。
……話說這句話好像還是艾麗莎告訴他的?伊迪不由得暗暗苦笑。命運之神總是喜歡開些讓人笑不出來的玩笑。
伊薩克挑了挑眉:“伊迪,我在等你的回話。”
伊迪猛地回神,畢恭畢敬而又無可奈何地回答:“我不知道?!?/p>
伊薩克玩味地摸摸下巴,然后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那算了。那個魔族避難所呢?”
“我們的人到時他們正在火拼。我們趁機捉回了一些魔族回來,但為避免打草驚蛇,我們的人手并不太多,伯納德和羅塞爾雙方火拼太過激烈不敢貿然接近,所以帶回來的只是小部分?!?/p>
伊迪一邊回答,心里一邊在犯嘀咕:不知道國王到底在想什么。遇到這種魔族窩里斗的事,人類軍正好可以趁你病要你命,把他們一舉殲滅。然而國王不僅不允許將他們消滅光,反而還要在不暴露己方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多活捉一些魔族回來。
伊迪不僅好奇國王此舉到底有何深意,尤其好奇這些被捉回來的魔族到底去了哪里。艾麗莎出事之后,伊迪代替艾麗莎全面接管了國王親軍,成為國王最為信任的將軍。但雖說是“全面接管”,但親軍中仍然有一部分只是名義上聽從他的領導而已。這些被活捉的魔族正式被這群國王最忠實的爪牙給帶走了。
心里想著這些,伊迪嘴上則詳盡地匯報著任務的詳細情況。伊薩克瞇著眼睛,愜意地倚在末代魔族國王最為鐘愛的躺椅中。等伊迪說完了,他微微頷首,毫不在意地扔出一句:“好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既然不在意還讓我說這么多。浪費氧氣你知道嗎。
伊迪忍不住用腹誹,用的是艾麗莎跟伊薩克說話的腔調。只有她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嗆國王。
而伊迪能做的只是恭敬地回答一聲“是”,然后謙卑地離開房間。如今國王雖然看似重視宮廷內的每一位大臣,但實際上他真正的想法沒有一個人知道。能夠問出他實話的人已經不在了。也就只有那些自以為自己魅力無窮的傻瓜女人才會試圖跨越他的防線,和他并肩而立。
就在他跨出門檻的同時,身后突然傳來國王的聲音,輕松得跟今晚加個菜似的:“伊迪,你自己親自去一趟南境,把艾麗莎的事了解了?!?/p>
伊迪身形一僵,好在很快回了神,按下內心的震驚,轉身應答了國王之后再離開。
“呼……”
伊薩克疲憊不堪地滑入躺椅。要是伊迪還在,說不定會懷疑他那尊貴的國王陛下是不是憑空換人了。
……伊薩克嘴邊飄起苦笑。
可不就是么。
他是伊薩克,做了二十年的伊薩克,可也只是二十年的伊薩克。如今的人們誰還記得維克多·布雷恩,誰還記得他究竟是誰?
連艾麗莎也不記得了。
當年的確是他主動占用了伊薩克這個名字。那其實只是臨時起意。面對崩潰的艾麗莎,他不忍心把伊薩克已死的消息告訴她。
“……不對?!?/p>
手指輕輕捂住了嘴唇,這個既是伊薩克又是維克多的人露出玩味的笑容。
真是的,過了這么多年,還不能做到對自己坦誠么?
伊薩克死了,他很高興才對。自己是長子,但伊薩克才是父親真正鐘愛的兒子,而且伊薩克還有艾麗莎的愛慕。占用了伊薩克的名號,自己雖然不可能獲得父親給予伊薩克的那份鐘愛,但卻擁有了父親對待獨子的重視。長子宣告死亡又有什么關系。反正后備選項沒有了,布雷恩家族的繼承人是伊薩克也好是維克多也好,不都是他么。
而且還得到了艾麗莎對伊薩克的愛。這可是最好的福利,如巧克力般香醇。
伊薩克無奈地搖搖頭。
可惜,他早該知道,質量再好的巧克力也放不了二十年。
時間足夠改變一切,卻沒有改變艾麗莎對伊薩克的感情。沒錯,是對伊薩克的,不是對他的。艾麗莎對他笑,是對伊薩克笑;艾麗莎的溫柔是對伊薩克溫柔。很多時候,曾經是維克多,如今是伊薩克的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一縷幽魂,寄居在弟弟的軀殼中,擁有一切,卻一無所有,背負兩個名字,卻是個無名氏。
他付出了二十年,結果成全了一個死人??尚Σ豢尚Γ?/p>
伊薩克抬起手。手指微微彎曲,好像在握著什么。他溫柔地欣賞著掌心的空氣,好似在欣賞**柔嫩的小手。
終于他和伊薩克不一樣了。他知道,伊薩克絕對不知道。那就是艾麗莎為什么必須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