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好幾天,先是雨,后是雪,終于在臘月二十六這天下午收住腳,雪卻也積了厚厚的一層。老人們很是為此嘮叨了許久,生怕會一直下到除夕夜。銀色的雪白茫茫地染了一片屋宇、道路、山林……村舍好似披了件潔白的大衣,顯得大地越發(fā)一片純潔,自然也映亮了薄暮。
煙囪吐出的煙,繚繞地散了。葫蘆瓢摩擦著鐵鍋呼哧呼哧均勻有節(jié)奏地發(fā)著清脆的聲響,冒著熱氣的沸水晃動在印花的瓷臉盆里,轉(zhuǎn)瞬間,就被一位老太太輕松地端走了。浴室里擺著一口半身長的陳舊老木盆。老太太將手中的一盆水倒進(jìn)去,空氣里立刻流進(jìn)了摻和艾草的氣味。老太太隨即將一頂圓木蓋罩了上去,以便能夠保持水的溫度。
程代瑤趴在圓木桌上寫英文練習(xí)題。每到這時,代瑤總是蹙眉撥弄紙張半天,卻依舊不知所云。她苦思冥想,將課本中的一張紙拎在二指間左右翻轉(zhuǎn),右手指間的圓珠筆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但那筆總急著跳到桌子上“咯嗒,咯嗒”地為人伴湊。代瑤又將視線從練習(xí)題上轉(zhuǎn)投到對面坐著的程愛梅。
“愛梅,你真輕松,不用被練習(xí)題折磨?!?/p>
愛梅捧著語文課本像煞有介事地閱讀著,她聽后淡淡地笑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唉!這文章真難懂,不知道在講些什么?!?/p>
代瑤伸長脖子瞧了過去,“那是文言文,別看了,你白話文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還想懂它,算了吧!”
愛梅努努嘴,笑而不語。
“愛梅,熏澡嘍?!睆膹N房傳來程奶奶輕細(xì)的呼喚聲。愛梅應(yīng)了一聲連忙站起來,甩下書去抱衣服。代瑤靈機(jī)一動,急忙喚住愛梅,焦眉苦臉地正言道:“真糊涂!我把一件頂要緊的事給忘了,你趕緊去一趟秀芬家,她找你有事,好像很急似的,我剛才回來的時候給忘了。記性真差!”末了,她還朝自己的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很抱歉似地看著愛梅。
愛梅將信將疑,瞅著代瑤的臉好一會,想從那兒尋出些蛛絲馬跡,但一無所獲。
代瑤是個鬼靈精,時常騙得愛梅暈頭轉(zhuǎn)向,搞不清是真是假。愛梅正在猶豫,代瑤催促道:“你不信就算了,別像上次那樣,明明是二嬸讓你回去,你偏不信我,結(jié)果被罵了吧。”
愛梅轉(zhuǎn)身就往外跑,一面說:“告訴奶奶一聲,我馬上就回來?!?/p>
代瑤應(yīng)了一聲,竊笑不已。她賊似的躡手躡腳地溜進(jìn)了浴室,用最快的速度脫光衣服,在奶奶還未發(fā)現(xiàn)之前跳進(jìn)溢滿艾草味的褐色水中,拉上從頂上垂掛下來的紅色澡罩。于是,她便熏在了陣陣白氣里。
代瑤與愛梅的祖父是親兄弟,愛梅的祖父祖母早辭世了。由于祖父母之間的濃厚情義,代瑤的祖母對待兩家的后世子孫都愛護(hù)備至。
“愛梅,水燙不燙?”
沒有回應(yīng)。
“愛梅,要添熱水嗎?”
沒有回應(yīng)。
廚房除了柴禾在灶下噼哩啪啦地?fù)沃苄芰一穑憔吐犚婅F鍋里煮開了的水的翻滾聲。代瑤坐在深口盆內(nèi)的小木凳上,伸手預(yù)備掀開澡罩探探動靜,卻不料澡罩一角突然被撩起,嚇得她本能地縮回手遮住赤裸的胸脯,隨即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是你這個鬼丫頭??倫燮圬?fù)人,總是要捉弄愛梅。愛梅無緣無故地跑出去,八成是你搗得鬼。這艾水熏澡是給愛梅準(zhǔn)備的,她身上寒氣重,總是叫肚子疼,你又沒那毛病,好好的也要來湊熱鬧。愛梅可憐嘍!從小就沒了父親……”
“二叔在她十二歲時死的,這個我知道。”代瑤截住奶奶的絮叨。
“知道?!知道你還欺負(fù)人?”奶奶邊說邊轉(zhuǎn)到了廚房,“你二嬸也不是個會管家的人,二叔死得早,她一個女人拉扯著四個孩子,苦得很喲。哎!可別總把氣往孩子身上撒呀?”程奶奶忙著往鍋里添加冷水,一面長吁短嘆的兀自絮叨著。
代瑤扒開澡罩探出頭來,長嘆一聲:“一個寡婦拉扯著四個半大的孩子,確實夠折騰的。大人辛苦,小孩也受累。單不說如今是個女人來掌家,就是當(dāng)初男人還在世的時候也沒少拿自個兒的孩子出氣。夫妻不和睦,總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急了就動手,往往殃及池魚,愛梅一幫無辜的孩子就遭了罪……”
“小鬼頭!跟誰學(xué)的?”程奶奶一跺腳,便從廚房拐進(jìn)了浴室,右手高舉著葫蘆瓢作勢要打人。
代瑤立馬縮回脖子,狡辯道:“這還用學(xué)?這個村子還有誰不知道呀。我也是聽來的,他們就是這樣講的,要怪只怪我記性好。”
“小鬼,就一張嘴死不饒人?!背棠棠滩⑽慈ゴ蛩D(zhuǎn)身又拐回了廚房。這位年邁的老太太品性純良、性情柔和,作風(fēng)一貫的慢條斯理,并沒有半點老態(tài)龍鐘的跡象。她加火燒開水,重新為愛梅預(yù)備熏澡用的木盆和澡罩。
愛梅踩著厚厚的積雪匆匆趕到秀芬家,卻被告知秀芬找代瑤去了。愛梅迷惑,似乎又上了當(dāng),便折回去。剛走出門,就聽到空寂的屋外有人竊竊私語。她偏頭望去,沿路皚皚的積雪上有一條凹陷的腳印彎向屋后。愛梅想:莫不是秀芬在屋后堆雪人?她這樣想著也就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想嚇嚇秀芬。當(dāng)她挨著墻悄悄探出頭時,真把她自己給驚著了。只見一男一女正嘴對著嘴親吻,那女的分明就是秀芬。愛梅立馬捂住嘴縮回了腦袋,一顆心跳得七上八下,臉也漲得通紅。她稍稍平靜下來,便轉(zhuǎn)身飛快地跑了。
秀芬聽到吱吱地踩雪的聲響,慌忙叫眼前的男子溜走,自己則探出頭去看看究竟。她發(fā)現(xiàn)愛梅正跑在大路上,心中便有了數(shù)。她跟黃定勇的事情還沒有人知道,若這樣傳了出去,指不定會被說成怎樣的放蕩呢!
和睦村是一個有著幾百戶人家的村落,一條東西跨向的河流將村落隔在北岸,人們在青山綠水的環(huán)繞下過著勤勞簡樸的生活。繁殖到程代瑤這一代——她十四歲跨入了新世紀(jì),村落也跟隨著時代的腳步日新月異,尤其是這種信息的傳播迅捷的堪比網(wǎng)絡(luò)。
愛梅懷著興奮之情跑了回去,顧不著代瑤騙她的事,急著將剛才看到的一幕附耳輕聲地告訴了代瑤。代瑤大吃一驚,幾乎要從木盆內(nèi)跳出來。
“真是這樣,我親眼看到的!”愛梅堅定地說,一面將身上的衣服全脫了,也跳進(jìn)了相鄰的另一個深口木盆內(nèi)。
代瑤哈哈大笑,覺得不可思議。代瑤與愛梅商量,待會等秀芬來了,定要叫她招供。
秀芬稍作修整,倉皇往代瑤家走去。推開浴室門,只見兩雙眼睛滴溜溜地瞅過來,她不覺臉發(fā)起燒來,又見她倆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怪笑,便知事情已敗露。秀芬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低著頭想對策。代瑤笑道:“喲,你還是招了吧,你看衣服上還有一堆雪呢!不是剛才在屋后蹭上去的?”
秀芬低頭看去,果然棉襖的一角上亮著一小堆白雪。
“該死!”秀芬咕噥了一句。剛才慌忙中竟在路上迎面撞了一個人,結(jié)果都滾到了雪地上,還被對方壓住了自己的胸脯,真是丟人。
浴室里的兩頂澡罩下,兩雙黑眼珠子又邪乎地瞅著她。秀芬一時愣在那里,又搜腸刮肚了一番,卻還是腦中一片空白。她狡辯不過,面紅耳赤起來。代瑤愛梅相視而笑,很是得意。秀芬又羞又惱,一氣之下竟把自己冰涼的雙手去摸代瑤愛梅赤裸的身體,驚得她倆直討?zhàn)垺T∈依镦音[得不可開交。透過小方格窗戶看到,屋外又在大雪霏霏。
“快看,又下雪了!”代瑤叫起來。于是,三人停止了打鬧。
鵝毛般的大雪從天而降,仿佛是帶著愛情的使命,讓戀愛中的人遐想的更為熱烈。秀芬到了該嫁人的年齡了,在和睦村女孩子一到二十歲就可以許人家了,那是光明正大的事。秀芬今年二十一,難得在這一年的暑假認(rèn)識了黃定勇,兩情相悅,就只差沒對雙方家長公開了。
三人正看雪,忽然愛梅的小妹在門外叫喊,讓愛梅回去燒飯。愛梅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從木盆內(nèi)爬出來,穿好衣服回家去。秀芬隨后也離開了,在路上卻又碰上了那個壓她胸脯的小伙子。兩人擦肩走過,秀芬羞紅了臉低頭直往家趕。代瑤一個人趴在盆沿上仰頭看雪,突然對自己的愛情憧憬不已。她胡思亂想著,被程奶奶“三令五申”地催了起來。
天色已晚,只有白雪映著大地別一樣的光亮。村里的人這時幾乎都不出門,大體上是吃過晚飯,抱著盛有燃煤的烘籃或坐在被窩里看電視。秀芬坐在烘籃上,電視里放得是些什么,她一概沒心思去理會。定勇剛剛打電話來約她除夕夜去鎮(zhèn)上玩,她模棱兩可的算是答應(yīng)了。不答應(yīng)又怎樣,反正年底是再不見面的。他過來得翻一個山岡,況且,年底又這樣的忙。過了年,定勇可就更忙了,跑親戚都來不及呢!答應(yīng)他去了,那又怎么樣?頂多是接接吻,熱乎熱乎。他家人多半是同意的,可是他家那個樣子,將來她若真的嫁了過去,將會過上怎樣的日子呢?不說房子是幾間磚瓦平房,單是他自己目前也是擠在哥嫂一塊的。他家里暫時應(yīng)該是拿不出錢來再蓋一棟的,這倒算了,將來或許他可以努力多賺些錢來。但是,萬一他是個不爭氣的孱弱的男人,那么她的日子又將如何過下去呢?
秀芬這樣想著不免有些煩躁。她跟定勇是今年暑期認(rèn)識的。那時,她在街上跟得那個學(xué)裁縫的師傅舉家回去辦事了,要兩個月后才回來。她因此才得空在家附近的竹席廠尋了個穿竹席的活。也在那里,她認(rèn)識了黃定勇。定勇一幫男子在另一個車間里處理竹篾。選竹、劈竹、拋光、鉆孔、晾曬,每一樣他都做得既熟練又仔細(xì),尤其是那股認(rèn)真勁兒,最令她著迷。每回,當(dāng)一大片拇指長的篾條在水泥場地上曬得差不多時,他都會搶先鏟上一大籮筐,偷偷地塞到秀芬的工作臺下。日子久了,秀芬也自然就明白了。
秀芬有些坐立不安?;叵氲疆?dāng)初相識的情景,她發(fā)覺自己是愛著定勇的。不說別的,單說定勇那股子認(rèn)真勁兒,是生不出懦夫的。她打定主意除夕夜和他會面,得逼他在雙方父母面前攤牌。有那么一兩回,她希望定勇能夠主動點,挑明他們的關(guān)系,她也曾經(jīng)暗示過,但定勇不知怎的就糊弄了過去。為此,她生過他的氣。她思量著,這樣偷偷摸摸下去遲早會傳出難聽的閑言碎語,到時候,雙方的面子是掛不住的,何況還有父母親呢。
秀芬思忖著,但不大工夫她便來到了代瑤的家。代瑤與她在房間里嘰嘰咕咕了一陣。秀芬把一切都告訴了代瑤。
“那你打算怎么辦?”代瑤問。
“還能怎么辦,我只希望他能夠主動一點。這種事情總不好讓我們女孩子來開口吧?”
“說的也是。那你除夕夜是去的嘍?”
“嗯?!毙惴尹c點頭,“我想要你陪我一塊去,行嗎?”
“你不好意思跟黃定勇說,讓我?guī)鸵r著表明你的意思?”
秀芬笑了起來,“你可真聰明!”
“你那小算盤,撥得怎樣響,我還能不知道?行,我就陪你會一會,讓他顯露原形,看他還裝不裝蒜了。假正經(jīng)!”
“喂!你不要太過分哦。”秀芬護(hù)短。兩人有說有笑的又過了一夜。
距離大年夜還有四天的時候,代瑤的父母才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家。在外打工很是不容易,丟在家里的孩子活得更是不容易。家里雖然還有個奶奶,但奶奶多半不懂當(dāng)今的小孩,何況奶奶斗字不識,聽聽當(dāng)?shù)氐膽蚯€湊合,看電視勉強(qiáng)能聽真一兩句。代瑤除了上學(xué)就是看電視,她從電視里學(xué)來得要比學(xué)校里多得多,尤其是愛情。
“代瑤,待會跟著我去把艾伯伯家打掃打掃?!背棠刚诜f衣服,找一些不穿的棉衣服預(yù)備作抹布。
“為什么呀?他們家又沒人住嘍,打掃那么一幢房子不覺得多此一舉嗎?”代瑤瞅著電視不耐煩地說。
“你艾伯伯今年是要在這里過年的?!?/p>
“什么?他們會在這里過年?不可能吧,上海那么繁華的地方不呆,要來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受凍?”
“人家就是要過來受受凍,不行嗎?小孩子管那么多。你艾伯伯已經(jīng)打過電話了,讓我們幫著收拾收拾,他們明天也許后天就會到?!背棠阜撕靡粫?,終于在發(fā)軟的紙板箱底拽出了幾件破爛的汗衫。
有錢人都是些古怪胚子,代瑤想。
艾尚文當(dāng)過下放知青,曾在程奶奶家住過一段時間,政策調(diào)整后他便回到了上海。和睦村恬靜幽雅的自然環(huán)境,讓他很是喜歡。當(dāng)他娶妻生子,做生意發(fā)了財后,便在和睦村買下了一塊地;三年前,空地上拔起一幢震驚整個村落的豪華別墅。又不知是誰給那另類的房子起了名字,在門口掛上了一個別致的木牌,上面用藝術(shù)體字寫著“游憩小宅”。這幾年,村子里不斷有人效仿別墅的格局,但總是不得要領(lǐng),多少有些不倫不類。這除了財力人力不到位,便是沒有專業(yè)的設(shè)計師。艾尚文也不常來此地,一年里難得來一趟,小住個四五天就離開了。村里人不免要驚嘆,對城里人迥異的行為總有不可捉摸的感覺。
“他們的兒子也過來,城里的小伙子趕新鮮來了!”程母慨嘆。
代瑤的心撲通一跳,立刻進(jìn)入自己編制的愛情夢幻中。她夢游的本事蔓蔓日茂,一日賽過一日。于是,她便盼望著艾伯伯的到來,干起活來也極為賣力,連程母也覺得奇怪,以為懶惰的丫頭突然懂事了,不免感到欣慰。“希望長的跟電影明星一樣,還要像電影里的男主角愛護(hù)女主角那樣,還有……”代瑤幻想著。
一眨眼又過去了一天,馬路上的積雪在太陽光照射下都融化跑掉了,露出濕漉漉的瀝青路來。一輛閃閃發(fā)亮的銀色轎車在薄暮時分開進(jìn)曲折的馬路奔向別墅。沿途的村民都駐足觀望,投去羨慕的光茫??梢?,這里的人有多么貧乏,那不過是一輛普遍行駛在大上海的轎車而已。至于牌子,鄉(xiāng)下人沒有幾個能分得清,只要是閃亮的、看上去精致的轎車,是很能折服這里的人的,盡管此時已進(jìn)入了二十一世紀(jì)。
外面一陣喧囂,各家各戶都探出身子目送著轎車駛進(jìn)別墅直至不見其蹤影。大伙兒站在自家的門前扯著嗓子高談闊論起來,所議論的話題除了錢還是錢。
程家一家子早就趕到別墅去打招呼了,只有代瑤還在自己的房間里磨蹭。她由于先前的一些沒緣由的胡思亂想,到了此時竟有些不好意思,倚在自己的窗旁極目遠(yuǎn)眺--她房間的窗戶斜對著遠(yuǎn)處小山上的別墅,但薄暮下總看不真切,又沒見過面,分不清誰是誰,倒是自家人的身影晃動得極為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