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要求,她和潁老師來聽江老師的課。
雖然聽課的和被聽課的三個人心理都覺得這種形式沒什么走的必要。一來,三個人三個專業,教學內容上實在沒什么可借鑒的;二來,即便可以借鑒教學方法,但江老師的課屬于實踐課,她的課是純理論,潁老師的課是技能課,可借的實在不多;三來,她和潁老師已經在這個學校當了十幾年老師了,其他不行,教學還真行。當然,非說活到老學到老,所以要聽課,也行。
不過,活到老就特容易看透一些東西,像這種聽課,在他們看來就是應付檢查、集中突擊,以及最為重要的填表格、做數據,喂飽高樓里道貌岸然的東西們!
那些高樓里面人模狗樣的東西,才真該來聽聽課,他們要真的認真聽了課,了解了情況,或者但凡站過幾天講臺,也不會整天拍腦袋,異想天開,為著屁股,昧著良心,折騰他人了。
當然,也真有聽過課,站過臺的!他們反而更知道如何蹦跶、折騰,拳拳到肉。唯有這樣,從上面那里接收的侮辱,才能變本加厲地傳導下去,帽子才越穩,屁股才越高,自己才仿佛不是奴才,卑躬屈膝得有理有據,帶著血污的名利才好像不會散發腥臭。(可能,大概,他們鼻子不靈,眼睛也不大好!)
進了教室,她和潁老師跟江老師打了個招呼,說明了來意。江老師表示歡迎,并稱下次也去聽他們的課,同時抱怨自己的表也還沒填呢,一天到晚就是瞎整騰各種表格,實在荒唐。寒暄畢,她和潁老師坐到了教室最后面。
還沒上課,她和潁老師開始聊起了八卦。
潁老師是這個學校的老人了。大學教職工人數龐大,各個學院之間的來往相當不密切,所以只要不是本學院的人,幾乎就是陌生人。可潁老師不同,她可能認識學校所有40歲以上的人。因為她在好幾個學院待過,還在教務處待過,再加上她的專業是社會學,有一種天然且經過訓練的親和力,人人都愿意跟她聊八卦,而她總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學術特長,把八卦往深了聊,挖掘出各種勁爆信息,然后雙方滿意地結束交流。
最能體現她這種能力的,是她去做田野調查的時候。社會學專業的田野,是一定要做訪談的。可訪談往往不怎么順利,要么訪談對象放不開,不愿意說;要么說倒是說,就是不說實話。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得到當地人的信任,才可能收集到可信又有用的信息。
她可不一樣:
第一天熟悉當地,跟大家一起吃飯、喝酒、聊天;
第二天,她找人訪談;
第三天,人找她訪談;
第四天以后,人們排隊找她訪談!
這下,整個村子以及附近的各種家長里短,生活瑣事,情感糾紛,她就全知道了。
她很是佩服潁老師這項能力,而她的直來直去以及對八卦的熱愛,和看戲不嫌事大的癖好跟潁老師也特別契合,所以,她和潁老師關系也特別好。下課時就喜歡約著一起去食堂八卦一番,以舒展一下被擠壓的心靈,美其名曰:沒有話語權,還不能有點兒八卦權?
這不,應付聽課任務,兩人也約著。
“聽說,江老師快退休了。”
“是嗎?羨慕啊!終于要上岸了!”
“他退了,說不定沈波就上了。”
“哦,這個人不熟。”
“誒,誒!”潁老師突然興奮起來,“說起他,給你看看這個!”
潁老師掏出手機,點開朋友圈,是一組女生的照片。幾張照片中都是同一個人:披頭散發、濃妝艷抹,身穿清涼抹胸,扭曲身體,擺出各種魅惑姿態。
“天!現在的年輕人都是什么審美呀?這也敢拍出來,還貼到網上?這衣不蔽體、搔首弄姿的。我一中年婦女看了都想洗眼睛。”
“哎呀!你沒看到重點!再看看。”
“這有什么重點呀?意思,是咱們的學生?!我一個臉盲,根本認不出來。”
“哎呀!是我們學生,但是重點是看點贊!”
“沈波!”
“對呀!學生拍這種照片他也能點贊!”
“再怎么,作為老師也要避嫌嘛!”
“是呀,不過那是正常老師才做的事。”
“他這樣也太不好了吧!再說,他就是新媒體專業的。現在新媒體這種打擦邊球,唯流量論,本來就是很不好的引導。搞得好多人根本不顧是非黑白,只求流量,還叫囂黑紅也是紅,再這樣下去大家就真的是非不分了!道德底線越降越低呀!”
“是呀!作為這個專業的老師,還是系主任。學生拍這種照片,不適當提醒,可以說是尊重學生作為成年人的選擇,保護學生的自尊心。但是,跑去點贊,這個就有點兒過了,叫人怎么理解!”
“天!新媒體各種亂象,他作為這個專業的人應該清楚得很呀!關鍵他有責任跟學生澄清是非,特別是學這個專業的學生,必須讓他們明辨美丑呀。只有引導好了這些學生,才能讓他這個專業向健康方向發展呀!不然,這幫學生,技術倒是好,流量密碼掌握得門兒清,做出來的內容全是高流量毒流怎么辦?被這種東西規訓的社會,那得成什么樣呀!”
“是呀!就是說呀!不但不提醒學生,還跑去點贊,你說這是什么引導?”
“唉!這種人!他不會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份去點贊的吧?這就更齷齪了!”
“可不是,要說鼓勵學生實踐,但這種東西導向這么差,就不應該點贊;要說,他真的覺得好看,或者是想發出點兒什么其他信號而點贊,那真就太齷齪了,這人品……”
“真是,這么會有這種人!還接江老師班?!”……
她有點兒生氣,對于她這種連自己都不放過,老跟自己較勁的人來說,當下的各種匪夷所思,突破下線讓她特別惱火。甚至讓她常常懷疑人類整體的正當性。
前幾年,讀《四物》這本小說的時候,她覺得主人公花武臧懷疑人類主宰世界的正當性有點兒過了。人類是萬物之靈,一次又一次創造輝煌,突破極限,不向自然、命運、壓迫低頭,不懈奮斗,是多么可貴,多么值得被歌頌,人類配得上“世界主宰”。可近兩年,她越來越覺得當時是自己幼稚了,只看到了浮在表面的東西。《四物》的作者才是通透,看到了一些人性本質的東西,正如她逐漸看清了的東西一樣:一丁點兒權利可以讓人將自己的面具撕得粉碎,變成另一個人;一點點利益可以讓人毫無下限地相互攻訐,掙得頭破血流;底線越高的人,在這個世界生活得越艱難;越沒底線,越能胡攪蠻纏,越能損人利己,還沒有報應……
到底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人類在倒退;還是其實人性本來就是這樣?
唉,她頓時覺得有點兒悲哀?她還老跟自己較勁,想要證明點兒什么,想要尋找到意義,有必要嗎?